第八章 韶华(1 / 1)

白衣和侯聪,是一行人中的两抹浓绿。他们从前院起身,经过一个小小的跨院,前往侯聪住的所在。旁边喂鸟浇花的丫头们,穿着簇新的春衣,好奇地看着白衣,嘻嘻笑着,一个一个福了下去。经过书房、花厅,又是一个跨院连着游廊。推开一扇小小的朱门,就是侯聪的院子。青松接着众人进去。院子里飞着两只白色的蝴蝶,茶花初绽,香气扑鼻。一遛厢房在西边,正房只有四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院门开始,于茶花林里,弯弯绕了一下,通了过去。白衣微微留意,发现这院子里,只有茶花。北方极少见这种花,很难养活,不知道侯聪是自己亲自照料,还是底下人勤快聪颖。

侯大公子停在正门前,没和任何人商议,直接拐去了厢房,就着打开的门向里一看,干净朴素,一张大炕靠着墙,铺着土蓝色的褥子,叠着土蓝色的大条被。

“看见了吗?诸位裁判住的地方。”

长空和莫昌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来了之后会有下马威,没想到先从住宿条件上入手。

“五个大男人,难道要一张炕?”长空首先提出了不满。

侯聪“哦”了一声,指了指一排厢房的另一扇门,“那里还有一间。这样吧,我的三个毛住这间,你和殿下住另一间,你们两个的住宿标准呢,比大毛二毛三毛强。你先闭嘴,别急着啰嗦,沐浴更衣吃喝拉撒睡的一切,都可以随时使唤人,反正玩缚杀的人又不是你们。至于用品,除了各自派人回府去取,这里的,也可以随便用。”侯聪欣赏着长空的表情,“不想做裁判也可以退出,想做的话,就这么个条件。”

“哼。”这是长空的回答。

侯聪靠近他,因为比他个头高了半头,可以进行往下俯视,“不要哼,不仅宇文白衣是我的兵,你也是。我不仅要和她玩缚杀挑战,也要开始调教你。”

“哼!”

长空的下颌被侯聪捏住。

侯聪不怒而威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停止说这个字,以后听见我的吩咐,要说是。大毛二毛三毛,给他示范一下。”

慕容行、独孤正、元又齐齐高喊:“是!”

“妹妹!妹妹救我!”长空带着哭腔撒娇,心里盘算着:刚才有几个丫头姿色不错,是否跟了过来?是否看到自己现在出洋相啊?

白衣竟然叹了口气,“哥哥,你也早该这么个人管一下。”

莫昌笑出了声,长空觉得这一个回合赚不到便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了一个“是”字,方才被侯聪放开,只觉得腮帮子酸疼。侯聪不再多看他一眼,反而看向白衣,“你以后也要如此,知道吗?”

“是。”白衣说。

话音消融在春光里。好韶华如此年景,方才安静的周围忽然变了,鸟语花香开动了起来,满院子的活色生香。

侯聪轻轻抬起脚步,带头进了自己的屋子,白衣随后,其他人则跟着白衣,一起进入。阔朗的七八丈见方的客厅,迎面墙上挂着那把叫做“斩月”的佩剑,黑漆桌椅,屏风,地面是暗绿色的条板。往右看去,门没有关,三面墙上都是书柜,摆满了书。侯聪亲自掀开了左边的旧红色的半帘,一缕幽香漂浮而出——就是初见那夜,他拒绝与白衣比武,经过白衣身边时,白衣闻到的味道。他站在门边儿上,做出了让客的动作,请大家进去。

这间房子也极为阔朗,仍然是桌椅森列,墙角放着香炉,窗边有个矮塌,另一个窗边甚至还有两个半旧的蓝底绣土黄色花饰的蒲团。这一间,应该就是侯聪平时真正独处、或者待人接物的地方。他接着往里走,一边说:“白衣可以随意停留查看,以防他们几个在哪里藏了绳子。”

白衣没做声,继续前行,又是一扇旧红色的门帘,不过不是半帘,而是整个遮住,下边儿还有同色的穗子,长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公子,你是娃娃吗?门脸上还绣着睡神?”

白衣这才注意到,旧红色门帘上有金线绣,仔细看着,像某个佛爷或者罗汉。侯聪把刚刚打起的门帘放下了,“宇文长空,不许忤逆、议论、嘲笑上司。”

“是就行了。”

“不行。”

“是!”

长空算是又败了一局。他有点儿垂头丧气,但实在是好奇侯聪的卧室,所以打起了精神。侯聪再次打起帘子,众人一起进入了卧室。一张硕大的棕黑色的精雕细刻拔步床,同样旧红色的窗帘被金钩勾着,床上是红褐色被褥。床的对面,一排四个大榆木衣柜,旁边墙上挂着一副《寒梅图》。前面一张矮桌,摆着金色鸭型香炉。丝丝缕缕淡淡的烟,缓缓升起。莫昌对贵贱香料以及制法都有所涉猎,唯独闻不出侯聪房间的香气为何如此特别。

“请教小侯将军,辟邪香不算难得,一般与辟寒香、金凤香相配,其香留香长久,且温润暖和,小侯将军房间里的香气——以及平日里熏衣服的香气,却似乎多了些清冷,有何密法?”

侯聪看着莫昌,有些得意。“我不能说,殿下自己慢慢猜,反正你是我府上的客人,去哪儿都没人拦着。”

莫昌笑笑,算是接受了挑战。白衣对这些一窍不通,他看到侯聪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抓住机会问了一句:“缚杀,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丫头倒是很着急。可是——自己一定能赢,一定要赢!

侯聪充满自信。“青松,什么时候了?”

“回大公子,巳时三刻刚过。”

“宇文白衣,你还没有职衔。我封你为拂蕊校尉。”

“等等,”长空打断,“有怎么个官职吗?”

“再多说一句拖出去。”侯聪不耐烦。

“是。”

白衣意识到自己有了军衔儿,连忙蹲下身子行礼谢恩。

侯聪虚扶一把,让她起来,继续吩咐,“青松,上茶,上果品,本朝武卫将军侯聪与拂蕊校尉宇文白衣之间的缚杀挑战,现在正式开始!到三日后巳时三刻为期!”

青松退出房间忙碌去了。白衣等人又随着侯聪回到了堂屋,一行人看着侯聪行事,他坐下,众人也坐下,于是白衣也坐下——就在长空身边儿。

“不行,”元又提出疑问,“宇文姑娘不能坐在裁判这边儿,要坐在挑战你的敌人边上。”白衣带着那么一点儿呆气,想想的确如此,站起来,走到了侯聪旁边——靠墙有一遛椅子,侯聪已经挑了一张靠桌子的坐下,白衣则挨着他,坐了下来。

侯聪只觉得被白衣挨着的那边身子一紧,青松带着下人们来上茶上果。侯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白衣似乎不熏香,因为闻不出任何香料的味道,以及那种制香过程中带过来的火烧火燎之气。那么,如今这缕荡悠悠的香气,是她身体的味道?侯聪命令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要继续探究想象了。

侯聪没说话,白衣也没有话说,本就是两个冷漠淡然的人,虽然坐在一起看起来分外漂亮,但安静得像深井。

长空首先注意到了独孤正身上的衣料,“妙啊,你这件是最新的花样。哪里买的?衬着你的脸色,格外好看。而且看起来这镶边极素净,却耐看,绣工也好,哪里做的?”

独孤正谈到衣料和购物,顿时放下了对长空一贯的敌意,对他一连串的问题特别有耐心,“这是高波街上进去之后,左边第二十多家那座三层小楼上,谢老板家的货。”

“谢老板,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经常光顾。他家岂止料子好,送的小点心也可人意儿。但是我前几天刚去,怎么没看到呢?”

独孤正越发得意了,“这料子可不多!只有老主顾才能看到!你在他家买的多了,他会把新货上门给你挑。至于绣工嘛,这是银盘巷底、止君楼欢夜姑娘的手艺,可是买不来哦!”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裁判竟然一片和谐地笑了起来,茶水和果品呢,于是就被不再局促的他们,用了起来。元又夸着止君楼的蒸鱼好吃,长空却说那里盐渍的梅子才是最美味的。慕容行虽然没说话,但是笑容舒缓暧昧,显然融进了那个氛围里。

莫昌也并没有落后,他刚有行动自由才一两天,说起大桐的吃喝玩乐金银铜器青楼女子,竟然如数家珍,提出“水西桥畔惜花楼簇簇姑娘的琵琶、晴江楼恋雨姑娘的舞姿堪称双绝”,当即就被长空无比感动地抢过双手紧紧握住,引为知己。

白衣听了这么多,屡次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确实极少出门,她发现外面这个世界,自己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太多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和这些人一起南下,明明都是挂名在侯聪下面的兵,要一起面对危险、并肩作战的。可是,自己和他们比起来,仿佛是个孤僻的怪物,这该如何是好?

偏偏侯聪这些年来,也没留意这些属下们、心腹们,在不被自己呼来喝去当差的时候,想什么做什么。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费解又寂寞,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两个笨拙的人,在人家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对面,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