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不知道怎么回答佟雅的话,也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问道:“我。。打扰到娘娘歇息了吗?”
佟雅深吸口气,那倒是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训斥唐贞,明明是自己跑过来的,唐贞在自己院子里载歌载舞,和奴才同乐是她的事情,管那么多做什么?
倒像是专门来找茬的。
或许是因为和她想象中的唱歌跳舞不大一样,唐贞跳的实在没什么美感,衣着也过于滑稽了些,实在有失身份,所以佟雅才会下意识的否决这样的举动。
唐贞等着佟雅的回答,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印着烛光,显得无辜又可怜。
佟雅皱眉,片刻后微拂衣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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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身孕后的一段时间里,景辰每日都会留在太后这里用晚膳,如意得了自由身,除了和景辰的片刻温存外,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身上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安稳。
白日里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经过几天莫颜姑姑的提点,如意现在已经能自如的掌握何时请太后用些水果糕点,何时替太后添香点蜡。
禁足的几个月里,如意完全习惯于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她陪着太后,也没忘了温习功课,念书识字,很是刻苦。
太后偶有感悟提点,如意也能接上话,和太后说上几句,虽见解还算粗浅,但听过太后的一番话后,更能心思通透些。
宫里来了新嫔妃的事,如意每天都有新的消息能听到。
景辰临幸了谁,昨夜又宿在谁的宫里,莫颜姑姑上禀太后的时候从不避讳着如意。
如意甚至觉得太后有故意要她听的意思。
刚开始的时候会觉得心坎儿有些刺痛,但很快又会觉得释然,即便有了新嫔妃,景辰仍然没有忘记每日到永寿宫来和自己说话。
他准备了很多小孩子的玩意儿。
男孩子的,女孩子的,都有,德胜私下里悄悄告诉过她,这些都是景辰自己去宝库里面找出来的。
这心思是独一份,她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皇帝的用心能匀一点记挂在自己这里,已经是荣宠了。
太后瞧过一段时间,兴许是觉得如意成日里这么闷着自己也不觉得难受,怕时间太长了她自己就难以和别人相处交流了,如意自己没开口说要到外面去的事,反倒是太后先来开了这个口。
响翠是一早就被憋坏了的,如意现在有了身孕,怎么小心自然都不为过,是以响翠把庆林庆喜都叫上了,西小院就这么四个人,要出门儿当然是一块儿出门。
如意禁足那段时间庆林和庆喜被要走去清扫城墙去了,原以为又要过回以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谁知道突然有一天又来人把他们领回了永寿宫,才知道如意有喜,苦尽甘来了。
此番出宫身上也有任务,太后怕她不肯走远,随意转转便回宫来,专门钦点了要如意往御花园去看看新培出来的花如何,选些好的让花房奴才送过来,也算是装点春景。
如意被赵嬷嬷他们簇拥着往御花园那边去,虽然依旧没有轿子,可她身边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这么多人陪伴着,比起最初时候的冷清和孤独,她现在已经得到太多了。
庆林自从和庆喜到如意身边来了以后性格就越发开朗起来,到底还是两个没到二十的年轻人,有响翠这么一个漂亮且活泼的大姐姐带着,很容易把自己曾经的伤痛都收起来。
前路向阳,也就不惧怕曾经的黑暗了。
转进御花园里的时候,如意还想着直奔花房去瞧,响翠却可怜巴巴的看着她,说自己好久没出来了,想多玩一会儿再回去。
如意宠着她,也没多想便说好,反正自己如今胎像已经稳固了,白日里御花园奴才也多,她随意找个地方先歇歇也行。
响翠高呼一声,拽着庆林和庆喜去帮她找竹篮过来,随后三人便蹲在一起,听从响翠的指挥去摘花瓣了。
赵嬷嬷盯着那边看了会儿,笑笑:“他们真是活泼,难为响翠规规矩矩呆那么久了。”
如意和赵嬷嬷就在附近漫步,看见处凉亭,如意走了会儿便准备过去坐下,御花园这一角似乎只有她们在,运气还不错。
如意想着,再过几日还是应该跟太后进言,晨昏定省不能总这么耽搁着,该见的人,都还是要见的。
响翠他们的声音听上去远了些,如意口渴,想让赵嬷嬷去找御花园的奴才端杯水过来,赵嬷嬷刚走出亭子,突然脸色一变,又折返回来了。
如意还没问呢,远远的笑声传过来,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赵嬷嬷站到如意身后,轻声道:“是海常在她们。”
如意面不改色,微微颔首示意。
她和海常在之间,还有很多账要算。
不急。
笑声很快就近了,闯入视线里的一共三人,豫贵人和曹答应都在,这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不知道是真的姐妹情深,还是只是单纯的害怕落单。
海常在手里握着时兴的团扇,正抵在鼻梁上轻笑,身边人突然停下脚步来的时候,海常在侧眸看见了坐在凉亭里的如意。
她脸上的笑容从放松渐渐变成了刻薄,团扇从鼻梁上移开,有一搭没一搭的摇起来:“这不是恪常在么?稀客呐。”
如意深吸口气,把手递给赵嬷嬷,站起身来。
昨夜的时候,凉佩姑姑给了她一本小记。
是德真皇帝时候的事情。
后宫种种,有所载册。
德真皇帝曾独宠齐妃近五年之久,可齐妃至死,也没有养大过一个孩子。
小记载曰,齐妃曾先后生育两子一女,都没有活过三岁,意外有,病症也有,夺去了幼小脆弱的生命。
第四子腹死胎中后,齐妃便日夜难眠,疯魔无状,夜间的时候窗幔起火,葬在了火中。
“德真皇帝的齐妃娘娘自长子降生体弱以来,便一直吃斋念佛,但行好事,却最终凄凉结局,令人叹惋。”
“世间险恶,人心难料,庇护自己与所爱之人,又如何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呢?人若过于心善和软弱,于自己和身边人而言,或许是另一种残忍。”
凉佩姑姑的声音和烛光一样轻柔,她放下小记的时候,问如意:“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呢?”
如意不认为,凉佩姑姑能有权利拿到德真皇帝时期留下来的后宫载册。
这本小记,不是凉佩姑姑希望她看,而是太后希望她看的,这句话,也不是凉佩姑姑要问她,而是太后要问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一路走来,暗处的刀剑,如意体会的足够多了。
也明白了一直以来身边人告诉她的,宫里的路,是怎样的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不适合宫中生存。
旁人步步为营欲要她命的时候,她该如何?
就这么算了么?
能这么算了么?
宜妃娘娘说,在被她们杀掉之前,先杀了她们,
如意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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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常在一脸不耐的看着如意给豫贵人行礼,随后敷衍着和如意行了平礼后,又刻薄道:“我还以为恪常在有了身孕便不会出来走动了呢,毕竟肚子金贵,如今又哄了太后怜爱,将来咱们可是上赶着攀高枝儿也攀不上恪常在了。”
豫贵人垂着眼帘,没有帮腔说什么,却也没劝海常在收敛些。
这两人之间看上去一直在一起,可豫贵人对海常在总是淡淡的,算不上接受,可也不避开,不知道是为何。
倒是曹答应着急去拉海常在的衣袖,倒是真有几分担心她这样处处得罪人不好,海常在皱眉把衣袖扯回来,显然并没有把如意看在眼里。
如意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太后让她到御花园来。
自己吃的亏,自己还回去。
如意轻笑起来,她没有闪躲海常在的目光,稍微侧了侧身子,同样不在意,甚至带了点嘲讽意味的开口:“海常在要坐坐么?”
敢坐么?
海常在眉头一挑,受不得这刺激,怀了个孩子,果然是不一样了,说话底气十足,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躲着了。
有意思,她怕什么,有什么不敢坐的,现在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没有面子?
海常在几乎没有考虑,立马就答应下来:“好啊,恪常在盛邀,自然是要坐坐的。”
她昂着头,阔步从如意身边擦过,虽然很想撞她一下,但还是忌惮如意肚子里的龙种,只能就这么擦身而过。
曹答应连劝的时间都没有就见海常在已经过去了,只能叹口气,给如意福身行礼:“叨扰恪常在了。”
她垂下眼帘,下意识的抿紧嘴唇。
海常在刺耳的话在她面前说了太多了,每回同慧贵妃娘娘说过恪常在,总会恨铁不成钢的把矛头指向她。
“同样都是答应,她还不如你的出身呢!”
这句话一直梗在曹答应心里。
每次看见如意,都会插得更深,更疼。
年节的时候拉着如意猜花灯的事,遥远得像是几年前一般了,她那时候还想着,和如意走近一点,不说自己能帮上她什么,总归多给自己留几条路也是好的,兴许皇上就也看见她了呢?
那时候,如意对她有没有一点的好感呢?
只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曹答应没有勇气跳脱出海常在去往如意身边帮她一把,她没有那样的魄力,更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慧贵妃比起来,如意实在是太弱小了,她不认为如意有可以跟慧贵妃抗衡的资本。
根本毫无胜算。
可就是这般弱小的如意,顽强的活了下来。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常在,怀上了身孕。
自己与她的差距,远不是答应和常在的距离。
曹答应很清楚,说不妒嫉肯定是假的,她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但给如意行礼的时候还是别扭,心里不自觉的抽着疼。
四人在亭子里坐下来,那方响翠也摘了满满一篮子花瓣,带着庆林和庆喜回来,笑着喊:“小主,小主快看,各种花的花瓣都摘了些呢!”
五颜六色堆叠在一起,原本就很好看。
响翠的笑意和脚下的步子一块儿顿住,她警惕的看向海常在,这个坏女人!又想干什么!
领着庆林和庆喜给主子们行过礼,响翠提着花篮到如意身后,放到亭子的长凳上,随后目光炯炯的盯着海常在,任何小动作都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庆林和庆喜还不知道这里头许多的曲折恩怨,庆喜脑子不太好,庆林一瞧这架势便知道情况不对,怕庆喜待会儿脑子一抽说错话,赶紧问赵嬷嬷:“奴才和庆喜去给小主们端茶来。”
赵嬷嬷颔首,跟他说了一声往花房去的路,庆林刚应声领着庆喜走出亭子,海常在就冷声开了口:“茶就不必了,外头的茶我可喝不惯,待会儿还要去贵妃娘娘宫里坐的,娘娘那里的茶极好,入口清香甘甜,花房的粗茶可上不得台面。”
说完,海常在突然坐直身子看向如意:“我倒是忘了,恪常在似乎没喝过贵妃娘娘那里的茶,不过恪常在跟咱们不一样,哪怕是花房的茶,想必也是能入口的。”
海常在嗤嗤笑起来。
如意否认不了自己的出身是卑贱的奴婢,她就永远能用这件事情来刻薄如意。
好似能在慧贵妃跟前得多大功劳似的。
如意侧过脸,轻飘飘的回了一句:“海常在喝过太后宫里的茶吗?入口也很清香甘甜,不知道比之贵妃娘娘宫里的,如何?”
海常在方才还在笑,如意这话一出,脸色就僵住了。
她捏着团扇的手用力,有些微抖,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海常在还不够格去给太后请安,就算去了,也远到不了能坐下来喝茶的地位,她嘲笑如意出身低贱,没见过好东西,可比她低贱的如意却陪在太后身边。
谁敢说陪在太后身边的如意没有见识呢?
抬手想要打她这一巴掌,也要掂量掂量这一巴掌下去,会不会疼的是自己。
如意微微挑眉,笑得一脸纯真无害。
这段时间,她学了很多道理。
明白了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可以合理运用为自己的筹码,在这后宫里安身立命。
太后不反感她这一点点的‘借力回击’,甚至鼓励她到御花园来,一展拳脚。
海常在半响说不出话,气得脑仁儿疼,她站起身来,把快要涌出来的怒意又压下去,沉声道:“恪常在现在倒是很伶牙俐齿,爱说笑得很,原本咱们也该陪恪常在多坐会儿说话逗趣儿的,可惜咱们相约着赏过花要去贵妃娘娘那里听戏,只能下回再和恪常在说笑了。”
如意颔首说好,没有留人的意思,海常在拽着曹答应气鼓鼓的走在前面,豫贵人倒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眼如意才起身跟上。
响翠盯着三人走远,随后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欢呼,如意这话回得真是好!海常在仗着自己身份优越,明里暗里不知道说了多少刻薄话了,今天就该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响翠拉着庆林和庆喜到一旁,严肃的跟他们讲宫里面的哪些小主对如意不好。
如意却垂着眼帘,默默的拉扯自己的绣帕。
海常在邀请众人齐聚的那一次,宜妃娘娘就已经告诉她了。
绣品藏针的事情,是海常在动的手。
昨夜答了凉佩姑姑的话以后,如意觉得心中明了不少,这条路该怎么走,也坚定许多。
响翠还在那方细数宫中种种凶险,如意抬起眼帘侧过脸,对赵嬷嬷道:“我想做身新衣裳。”
赵嬷嬷颔首:“小主喜欢哪匹布?奴婢待会儿便送到针织局去。”
如意抿紧嘴唇,片刻后松开,心中似乎已有计较:“太后希望我出来多走动走动,眼瞧着还早,咱们往针织局那边去看看吧,听说来了时新的布料,我还没瞧过,且针织局那边留着的尺码都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了,我现在有了身孕,怕是圆润不少,去了测量吧,想来更准确一些。”
赵嬷嬷没想明白如意怎么突然要往针织局去,传那边的人到永寿宫来测量尺寸也是一样的。
不过她愿意走走也好,今天天气极好,很适合漫步。
去之前如意先行至花房,看过了好几盆培养的不错的蔷薇玫瑰,让花房的奴才即刻送往永寿宫去,还特意透露了消息,若是太后问起她去哪里了,便说她散步散心,往针织局去选布料做衣裳了。
一行人慢慢悠悠的往针织局那边去,快到的时候庆林率先跑去传了话,如意踏进针织局里的时候,里面的宫人们早就已经站好等着行礼问安了。
她是从这扇门走出去的,那时候只看着脚下,青绿的砖瓦路,笔直漫长。
而今再踏回这扇门里,红墙绿瓦,还有天际的飞鸟,一切都带着柔和的光芒颜色,将她包裹。
很多熟悉的面容。
此时都挂着她不熟悉的讨好。
如意的视线扫过人群,果不其然,她要找的人,没有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