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显得万金之重,说完之后她也只是替如意拢了拢披肩,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也没有更多的话语。
她的笑也变得陌生,如意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这位宜妃娘娘。
她的善意,她的恨意,她随心所欲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拼命在找寻着什么,即便她伸手拉过自己几把,却依旧没有对自己真正敞开过心门。
如意不太清楚宜妃对自己的善意会到何时为止,也不清楚宜妃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但宜妃的话里总是透露着对皇宫的厌弃。
若有朝一日,自己心中所求和所走的道路与宜妃娘娘所认为的是非对错有所偏颇,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会那样漠然的判定自己为该死之人么?
如意按捺下自己胡乱飘飞的思绪,紧跟上宜妃的步伐。
这里没有安分守己的人,只有要往上走的人。
仁慈和善良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为了自己,为了活下去,要在别人动手之前,先学会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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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并没有真的让如意跟她回去看绣品,反倒是又翻出来一身新衣裳,海棠梨花的图案,用鹅绒镶边的小褂。
如意原是不肯收的,宜妃娘娘随便拿件小玩意儿出来都是极好的,她无功无禄,老是这样受宜妃的东西实在不妥,上回送的还没穿呢。
宜妃可不管这些,她觉得合适,想到这儿便随心所欲的给了,如意拒绝了半响也是白说,没一会儿褂子就上了身,倒是合身,也配得上如意今天的这副头饰。
“今天要陪着太后守岁的。”宜妃轻声开口,“你就准备穿这样去?”
如意眨巴眼,没觉得自己今天的穿着有什么不妥啊。
宜妃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逗笑,有时候觉得这丫头还挺精明的,脑子也清楚,可有些事情上却马马虎虎不当回事,她现在可是皇上的新宠,新宠没个新宠的样子,旁人又怎么会打心底里惧怕两分?
景辰双手奉给她的‘权利’,这个坠入情海的傻丫头显然根本就不懂得利用。
“守岁要等到子时,放烟火又是在湖边,就算有炉子暖身,还是会很冷的,你光是有个披肩,连身小褂也不穿,晚上要是患了风寒,倒也是你自己受罪。”宜妃看了会儿,帮她把最上面那颗衣领扣子也扣上,随后笑起来。
更像个软乎乎的小包子了。
如意被宜妃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半响后嗡声道谢,又含糊道:“娘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宜妃怔了一下,反正如意说得小声,自言自语的,便当没有听见。
她耳根有些发烫,摆摆手便往里间去,语气强硬的赶人:“本宫乏了,你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杵着,省得有人找你找得着急,到时候还要来跟本宫扯皮。”
有人找她?
如意一下没反应过来,冬菊讪笑着领着如意往外走,到了宫门口,还是没忍住,给如意微微福身道:“小主莫怪,我家主儿并不是真的这般脾气古怪的,只是。。这宫里头寂寞的日子实在太久了,我家主儿是很喜欢小主的,待年节的热闹过去,还请小主能时时来陪着我家主儿说两句话,我家主儿刀子嘴豆腐心,若是小主能来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奴婢在这儿谢过小主了。”
她说着就要行大礼,还好赵嬷嬷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冬菊还坚持要跪,如意干脆亲自拉过她:“宜妃娘娘帮了我许多,常来陪娘娘说话这样的小事,就算姑娘不说,我也会做的,若是受了姑娘的大礼,反倒显得像是刻意,非我诚心了,未免太见外了一些。”
冬菊错额的抬起眼帘,今天的事虽说是宜妃强行安排着要告诉如意海常在的居心,但其实还有更多更好更缓和的办法可以选,宜妃却没有那么做。
她把如意当作曾经的自己,便也理所应当的把自己的悔恨都强加在了如意的身上,可当年的方嘉月是明媚的,是可以强横的,如意却不是,境地经历背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走上一条完全相同的道路呢。
只是这些话冬菊只能藏在心底,等到恰好的时机到来的时候,才能够让宜妃明白过来,她现在实在是有些执着于过去的悔恨和执念之中了。
她在如意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赤诚之心的一面。
可如意不是曾经的她。
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更不可能是她的影子。
先下手为强,是如今的方嘉月告诉曾经的自己的宫中之道。
而如意的宫中之道是什么,只能由她自己告诉自己。
从青瑜宫离开,如意轻触过小褂边角的鹅绒,柔软的触感像她碰过的景辰上身的面料一样。
赵嬷嬷一路回头张望了好几眼,犹豫半响才问:“小主,方才宜妃娘娘跟你说了什么吗?”
如意刚才从御花园出来站在道上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下变得特别奇怪。
宫里头的这些娘娘,可没有哪一个是简单的。
不管怎么想,宜妃娘娘这般脾气古怪的人突然对如意那么好,又是教导又是送东西的,人前还维护着,总是叫她觉得不安。
那般惊骇的话要是让赵嬷嬷知道了,估计要把她吓得不轻,如意沉吟了会儿,笑道:“不过是说海常在。。”
赵嬷嬷微微皱眉:“海常在的确过分,今日这样的举动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小主要小心应付才是。”
“是,宜妃娘娘不见得回回都能帮上咱们。”如意柔声应下,见赵嬷嬷没疑心什么,这才松了口气。
腾出空,如意又想起方才宜妃的话,宜妃说有人要找她,会是谁呢?宜妃娘娘为什么知道?
她心里其实隐隐有几个答案,只是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想,所以下意识的否认掉了。
结果诚如宜妃所料,还没到玉粹宫呢,如意就被人拦下了。
分开还没几个时辰,这下又见着,赵嬷嬷盯着德胜笑,还真应了响翠的话,这德胜成日里不是在找如意就是在找如意的路上,快成西小院儿里的人了。
方才也是,往玉粹宫去了一趟,听响翠说如意被皇后娘娘请走了,赶着往凤阳宫去,又说皇后娘娘去侍奉太后,恪常在早前就已经回去。
没回玉粹宫,又不在凤阳宫,德胜找人打听过各位娘娘的去处,才领着人往御花园这边来碰碰运气。
他运气倒是一向不错,加上脚程快,倒是追上了。
“皇上请小主过去呢。”德胜眯眼笑,“今天要过年关,皇上估摸着小主这会儿午睡也该起来了,怕小主不认得晚膳往湖边去的路,让奴才先来带小主过去,晚膳的时候便不必折腾了。”
赵嬷嬷抿嘴笑,怕找不到路这样的借口都说出来了,皇上这是真把如意当小孩子了吧。
瞧着是昨晚上的温存还意犹未尽,皇上不爱跟一群老头或男子一直呆着,干脆把如意叫过去了。
赵嬷嬷虽然没笑出声,但轻微的手抖如意是能感觉到的,她耳根发红,但还是正经的应下德胜的话,这下算是明白宜妃娘娘的用心了,她果然还没走回院儿里就要被请走,到了夜间若是冷了被景辰瞧见,说不准他要把自己的披肩拿给她用,众目睽睽下,那样亲密的举动怕是要被人恨死,有这件小褂便不同,夜来抗风,便不怕受冻了。
如意下意识又抬手摸了摸小褂,她想事情还是不够周到全面,自己都没有注意想到的事,宜妃娘娘却替她想到周全了,小褂也选的是和头饰披肩都相称的颜色。
果然骨子里该是个温柔的人,却被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意在心里唏嘘一句,跟着德胜换了条道走,现在不必她多问什么,德胜在前头领路便把她想知道的全说了:“皇上和王爷公子们正在比射箭呢,洵亲王方喊着要行酒令被皇上拒了,这会儿射箭卯足了劲,跟皇上在闹脾气。”
洵亲王年岁小,又没什么野心,和景辰一直关系很好,知道景辰和太后疼他,也一直打心眼里把景辰当成自己的皇兄,这才常有孩子气的举动。
如意听得好笑,明明自己也跟洵亲王差不多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了景辰的缘故,也在心底里把洵亲王当成弟弟一样的年岁来看:“洵亲王这样卖力,可赢了皇上?”
德胜咧嘴笑:“小主还不知道吧,咱们皇上骑马射箭可都是一绝,先帝爷都夸过的,能和咱们皇上比上一比,那都是天大的荣耀了,王爷这会儿正跟公子们比个高低呢,瞧着是要拔得头筹再来请教咱们皇上了,奴才走的时候也才刚比了一半,皇上请小主过去,小主可有热闹瞧了。”
原来是盘算着让她去看热闹。
如意刚想完,赵嬷嬷就在旁边小声接了话,把她不敢想的说了出来:“皇上这是要在喜欢的姑娘跟前出出风头,小主不去可怎么行?”
完全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可见哪怕贵为天子,真动了心,也和世间的寻常男子没什么区别。
他并非不会动这些小心思,只是从前尚还未遇到值得他这边动心思的人罢了。
如意耳根被赵嬷嬷说得发烫,但还是要撑着自己的镇静,愣是没害羞得低头。
赵嬷嬷盯着如意看了好一会儿,小丫头也在成长,这样可爱又软乎乎的小包子,眸子又亮又透彻,谁会不喜欢呢?
好在赵嬷嬷说得小声,德胜倒是没有听见,他也惦记着那边的热闹,说他听师父李双林提过,好像洵亲王的箭术也是皇上指教过的。
先帝在的时候的事,他们大都也只能是听说了。
那时候如意还在青窑,跟着父亲母亲,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天子有所交集,她也很少听见有谁提起景辰小时候的事,他们之间还有太多没有了解,需要了解的过往,如意感到好奇,却又不会过于挖掘,朦胧的感觉反而叫人更心动一点。
小时候的景辰会是什么样呢?
是更顽劣一点,还是像个小大人一般?
他也会因为苦读烦恼么?
习武的时候为了先帝的一句夸奖,是不是也私下里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如意的思绪四处飘散,脑海里蹦出来一个眉眼和景辰相似的小娃娃,背着一把快要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弓,一副认真模样在教比他更小一点的洵亲王。
场面想必很好看,光是想想便止不住笑意了。
德胜不知道如意想到了什么这样笑,但是看她心情很好,便多说一些自己听来的事情。
景辰是先帝所有皇子里天赋最高的孩子。
两个哥哥更偏向于武力,稍小一点的景安则精通于书画,唯有景辰文武双全,都没有落下过太多,且对政策有种敏锐的直觉,是天生的帝王。
无论英亲王和睿亲王再如何不服气,也必须承认,他们的不甘心和怒火,动摇不了景辰统治南国的根基。
蠢动的野心一旦越过了线,景辰手中的刀子便会毫不留情的斩断本就脆弱的兄弟之情。
所以这个年轻人之间较劲的射箭比赛睿亲王根本没来。
他和景辰差着年岁,和景安便更不用说了,赢了小孩没什么光彩的,但是输了就很不好看,所以干脆找理由不参加。
睿亲王不来,景辰也乐得清闲,如意跟着德胜弯弯绕绕过小径到开阔地带来的时候,男孩子们的欢呼声正一浪高过一浪传来。
前头围得水泄不通,压根瞧不见是什么场景,但听这个动静便知道发生了很有趣的事,德胜伸长了脖子在看,又要顾着给如意领路。
到了后面的大棚子旁侧,如意站上高台,才稍微看清楚一点那边的情形。
但也只是乱哄哄的有人起哄,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前因后果也还是迷糊着。
绕到前头才发现景辰不在位置上,瞧了半响如意才在人群围着的空隙找到景辰,他穿着便装,正侧脸跟身边的人说话,躁动维持了一会儿便消散不少,景辰似乎有了决断,回身往这边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的如意,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扯着嘴角笑起来,片刻后又把笑意收敛好,只是往回走的时候脚下的步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一些。
景辰到了跟前的时候顺手拉过她,朝着自己的位置过去,软垫铺得又厚又宽,别说一个娇小的如意了,就算再来三个男子也绰绰有余。
如意好奇刚才的事,坐下来以后便开口问了,景辰让人给她上热牛乳,小声把刚才的小插曲说给她听。
原来是穆成翼挑的事,非说自己的小堂弟从小射箭一把好手,能把少卿家的那位小公子赢了。
不少人跟着看热闹下注,刚才两人一人三箭比高下,竟然靶数一样,这才引起好一番热闹,让景辰去作个决断。
如意眨巴眼:“那皇上是判谁赢了呢?”
“又续了两箭,接着比便是。”景辰轻笑起来,“不过两人倒是都很不错,瞧着年纪小,但是箭术比同龄的孩子好多了,穆成翼是个不靠谱的,他这个小堂弟倒是很有佟家旁支的风范,想当年皇后也能射箭,林场上的时候还得过父皇的夸奖。”
景辰顺嘴一提,抬眸的时候场上已经换了新靶子,两个小家伙都严肃得很,想必都憋着股劲儿。
如意也跟着景辰看过去,一下却很难把端庄自持又劳累受病的皇后娘娘跟飒爽英姿射箭的女儿家联系起来。
不过谁都有过往吧。
几年后,她想必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这两箭两人都卯足了劲在比,如意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两箭过后有了胜负,少卿家那位小公子明显过于紧绷了,竟然脱靶了一箭,不少人都觉得唏嘘。
不过到底年岁还小,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掩盖过去,倒是景辰若有所思的盯着穆成翼看了会儿,片刻后收回视线,场上已经换洵亲王继续要跟旁的公子一决高下了。
穆成翼是个十足的混子,自己不上场射箭,拱火倒是很在行。
他针对洵亲王,把把都要压洵亲王输,搞得洵亲王一肚子火,拉弓的时候都心烦。
照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洵亲王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年轻气盛,最受不得激。
果不其然,穆成翼依旧还是那个轻佻的样子,手里的钱袋敞着摆在一边,他信手摸出来一锭银子,懒洋洋道:“压洵亲王,输。”
他眯起眼睛,笑得一脸亲切。
洵亲王握紧了手中的弓,皱紧眉头。
回回赶上年节入宫或者是春秋出宫围猎的时候,这样的小热闹是不被禁止的,大家在一起也就是个玩闹,有人起了头便会有人附和,银两不算多,对大家这样的身家而言都不过是小事。
下押谁的都有,只是穆成翼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属实是让人火大。
偏偏又不能说他做错了什么,总不能因为他总押自己输就翻脸吧?显得心胸狭隘得很,洵亲王现在就跟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这些事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如意撇一眼景辰,见他没有要管的意思,轻声道:“皇上。。不帮帮王爷么?”
若是景辰开口下押洵亲王胜,穆成翼必然不敢这样放肆了。
景辰侧脸看她,伸手捏她脸蛋:“要成家的人了,自己扛着,这么点小事。”
这可是被人盯着针对,提不上气也咽不下气的,那滋味可不好受,如意觉得不是‘这么点小事’就能说过去的,洵亲王待会儿真火了,指不定要闹出事来。
况且如意能看出来景辰和洵亲王的关系很好,他也很想疼自己这个弟弟,却又碍着太多东西,有时候不得不冷眼旁观着,希望他能从中有所成长。
如意眼珠子转转,见那边还没开始,贴近景辰道:“皇上让臣妾过来,光是瞧着多没意思,他们都下押,臣妾能不能也下押呢?”
景辰勾着唇角笑起来,李双林见皇上正跟恪常在说话,也抬手示意那边缓缓,先别急着开始。
“你?下押是要有银子的,你带了么?”景辰逗她,心想她要是跟自己要的话,该想一个什么好的回报。
没想到如意直接拔了根步摇下来,还是自己送给她的,嵌着金玉,价值不菲。
“这个行么?”如意一脸纯善,看不出来是真傻还是故意的。
景辰一口血憋在心口差点没喷出来,他皱眉,手上带了点力道捏她脸:“朕送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拿来用的?!”
如意握住景辰的手,又揉揉脸,嘿嘿笑:“皇上送给臣妾了就是臣妾的嘛,再说了,不是皇上先笑臣妾没银子么,臣妾倒是觉得自己能赢,这步摇肯定是要戴回去的。”
她倒是信心满满的样子。
景辰叫她来看热闹,本来也就是希望她开心的,毕竟等到晚膳开始,一直到守岁结束他都顾不上陪她了,希望现在的时间里能让她感到有所安慰。
“你要下押谁,自己去吧。”景辰轻拍她的后背,目光温柔的看着她起身。
如意握着自己的步摇,提上裙摆朝着前方下押的小太监那边过去。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下来,他们当然知道这位恪常在是皇上的新宠,她的一举一动如何没人在意,可其中是不是包含圣意,便值得深思了。
如意知道景辰不好开口或出手,她看见了景辰盯着穆成翼的目光,也看见了景辰有些烦躁的拨弄玉佩的手,她也只是揣摩着景辰的意思,勇敢的迈出这一步,把步摇放到了桌上,声音清晰的开口:“我押洵亲王。”
她站直身子,侧过脸,视线越过洵亲王和旁人,精准的落在了撑着脸的穆成翼那里。
穆成翼眯了眯眼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如意也勾起一抹笑意,她深吸口气,坚定大声道:“我押王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