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收回视线:“但皇帝要的,不是她心里清者自清,也不是咱们相不相信她,皇帝想要还她清白,让她堂堂正正走出玉粹宫来,不是么?”
景辰抿紧嘴唇,半响后,终于承认自己的气馁:“是,可儿子没用,拷问一晚,只问出这些对她毫无帮助的东西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些供词才是真的呢?”太后眯眼,稍稍侧过一些身子,“真要说起来,其实哀家和你,都不算太了解这个丫头,她在宫外的时候是何脾性,皇帝清楚么?做宫女的时候是何性情,皇帝又清楚么?一个人若是定了心要伪装起来,光靠眼睛和耳朵,如何能分辨?皇帝对这份供词,就真的没有一点起疑么?”
景辰看向太后,并没有因为太后的反复而生气,相反,太后能这样问他,反而卸下景辰心里的一块石头。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在自己心里想过这样的可能了。
身为帝王,他骨子里敏感,多疑,听见拷问后得到的证词的那一瞬间,的的确确,有过动摇。
他并不真的了解如意,至少如今还不够了解,一如如意也还并不认识完整的他,她见过他一些温柔或任性烦躁的一面,可还有更多令人心生畏惧的东西,如意还没来得及见过。
这些话他压在心里,不可能主动提起,他从九岁开始,便学会了隐匿自己心底深处的话,太后问,他才顺水推舟讲一讲,骨子里面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
“儿子想过了。”景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儿子想起。。在宫道上遇见她的时候。”
“文氏境遇悲惨,连块热碳也没有。”
“她一个小宫女,孤身一人,发着抖,要去乾政殿求见儿子,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对她还不错,却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主子。”
“儿子记得她瑟缩在地上,手指还缠着绷带,为了一块血燕,脏了儿子的路,差点没了性命,那天她穿着一件很旧的袄子,慌张又欣喜的抬起脸来的时候,鼻尖冻得通红,可那双眼睛实在干净,只是为了儿子愿意去看看文氏而开心,仅此而已。”
景辰顿了顿,他看着地面,嘴角带着很浅却温柔的弧度:“儿子虽然不清楚她进宫之前是怎样的人,但儿子看重她,就是因为她这份勇敢与忠心,因为她干净,掌刑处的证据做的很好,说是因为浣洗局的奴才羞辱文氏,她才出此下策要教训他们,可儿子细细想来,又觉得不该是这样,她不是做这样事情的人,她自己就是奴婢出身苦出来的,不会不知道一旦坐实罪名就是十几条人命的事情,她不会这么做,她会堂堂正正的,要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一个堂堂正正。”太后轻笑。
因为这四个字,太后也想起了第一次召见如意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坦荡是真的。
她不会干这样的事。
不会在年节的时候,给自己和景辰添麻烦。
她是个懂事聪慧的孩子,太后带在身边教导了那么久,若是连秉性如何都看不清楚,也枉自在这深宫里一辈子了。
她问过景辰的真实想法,心里也踏实两分,就怕景辰嘴上逞强说着相信,可心里埋着怀疑的种子,将来有一天生根发芽,两人之间的裂痕一旦蔓延开来,便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了。
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疑心和谨慎,往往也要用在对的地方,个中度量,也只能自己凭心把握,太后能做的,也不过是稍加引导。
“既然如此,皇帝便把供词送来吧,哀家呈给睿王妃看。”太后端过手边的茶盏。
景辰心里焦急,想要跟着一块儿听听看,可脑子转得快,在话说出口以前收住了,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王公大臣,都还在等着他。
他不能因为后宫一个小小常在的事刻意留下。
有太后和皇后主持,已经足够了。
是以景辰最后也只是颔首称是,略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开了永寿宫。
李双林眼瞧着景辰满面阴霾的进去,再出来的时候眉宇间的神情已经缓和了不少,不由得心里嘀咕,想着是不是太后有了什么法子,但这话他不敢问,伺候景辰上轿后才问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景辰沉吟了片刻,定了往洵亲王那边过去。
·
掌刑处的供词是午后才送到永寿宫来的。
皇后紧跟着过来,从太后手中接过供词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若有所思的抬眸看向太后的脸色,并没有着急开口做什么论断。
太后垂着眼帘拨弄香炉里的香块,轻声道:“折腾了一夜,成果就在你手里了,睿王妃那边还等着消息,皇后着人去请吧。”
皇后怔了一下,总觉得太后话里有话却又猜不真切,是以只能多问一句:“现在便传么?”
太后抬眸:“难不成要拖到晚膳,叫所有人都来瞧这热闹不成?”
皇后赶忙垂下眼帘,温顺应了,然后回身吩咐,让招元赶紧去跑一趟传话,把睿王妃请过来。
做完这些,皇后才又重新看向手中的供词,试探着轻声道:“恪常在对文氏当真是忠心耿耿,哪怕是。。”皇后轻顿,把那半句话忍回去后才接着道,“奴才们的话,怎么能这般放在心上呢?”
太后仍然悠闲的拨弄着手中的香料,看不出什么,也没有答皇后的话,反倒是问:“玥琅呢?”
皇后轻笑:“玥琅记挂着敏敏,一早就过去了,两个小姑娘吵吵闹闹的,感情倒是很好。”
太后颔首:“孩子们感情好是好事,等再长大些,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没有这样好的感情了,哀家还记着,小时候景安最缠着皇上,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回回来都有些拘谨,到底是长大了。”
“洵亲王自立了府邸,和皇上不似从前那般日日相见,虽然长大了,稳重了,可臣妾想,洵亲王心底里还是很敬重皇上的,兄弟两的感情到底还是深厚。”皇后知道太后感慨,英亲王和睿亲王两兄弟实在不叫人省心,“臣妾也盼着,咱们这辈的恩恩怨怨,能在玥琅和敏敏身上消弭,将来玥琅身边也能时时有人与她作伴说话,她现在也没个姐妹,将来都是大姑娘了,兄弟姐妹们都还小,臣妾。。总怕她孤单。”
这宫里,除了嫔妃就是奴才。
就算有自己,可姑娘总归是要长大的,她不能陪着玥琅一辈子,皇后希望玥琅身边也能够有个好朋友,敏敏虽然娇惯,可现在看来还是个率真爽朗的性子,皇后心里有念头,都说到这儿了,干脆就跟太后提起:“玥琅眼见着便要请教习姑姑来授课了,臣妾想着敏敏和玥琅同岁,凉佩姑姑的课也不是谁都能上的,不如给了睿亲王府这个恩典,以示太后恩赐,也让两个姑娘能作伴。”
太后手中动作一顿,侧脸看皇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皇后为自己女儿打算的心,太后能够理解,父母爱子,皆是相似,皇后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玥琅就是她的全部了。
且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敏敏进宫念学,也算是对睿亲王府的一种安抚。
最要紧的是,敏敏留在宫里,对睿亲王府也是一种牵制,皇后的这个提议不错,但太后还有要考量的东西,便暂且没有表态,只道:“你把玥琅教得很好,她会明白尊贵与孤独同行的道理,她会长成很好的模样。”
皇后眼眶有些发热,她侧脸悄悄擦去,含糊着应声。
陪太后沉默坐了会儿,没多久招元便从外面回来,说睿王妃已经到了。
太后让传,很快睿王妃便进来,向太后和皇后行礼问安后坐下。
她深吸口气,把背脊挺直,端着姿态,等着要听昨日之事的结果。
可太后没急着说这事儿,香炉被莫颜撤下去,太后又顺手拿上佛珠在手里慢慢拨动:“玥琅一早往你那边去,可有顽皮?”
睿王妃一愣,原本憋着口气要瞧供词,没想到太后开口就话起了家长,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散了,只能扯了扯嘴角,回太后的话:“公主最是懂事,一过去敏敏便开心得很,跑到院子后面拿网捞鱼玩儿去了,奴才们都跟着,也多亏有公主前去,妾身才这般顺利脱身过来,否则她总缠着,还得哄好一阵呢。”
太后笑着颔首:“女儿就是这样的,你儿女双全,谁也没有你这般好的福气。”
说起这个,睿王妃脸上也有了喜色:“妾身能有什么福气,左不过都是沾了太后皇上的福气罢了。”
“永衍和永枫呢?”皇后也出言询问,“男孩子怕是不爱捉鱼玩儿。”
睿王妃脸上闪过两分不悦,大概是因为皇后把永枫和永衍一并提起的缘故,但说起自己儿子,还是一样的很有精神:“跟着王爷骑马去了,没进宫前便惦记着呢,今天一早吵吵闹闹的。”说完,还刻意加了一句,“永枫也去了。”
像是怕谁以为她偏心相待一般,只是最后这一句加得干巴巴的,没什么感情,不像说起永衍的时候那模样,眼睛都在发光。
“男孩子喜欢骑马射箭是好事,将来一定和王爷一样英武。”皇后也得体的夸一句,随后看向太后,太后不发话,她也不好急着说昨日的事,手边折着的供词烫手似的。
睿王妃被这么一说,刚才进来的时候周身的戾气瞬间就消散干净了,永衍和敏敏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全部,说起这两个孩子,她永远有讲不完的话题,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心里更是开心得不行,只不过嘴上谦逊两句,可脸上的得意笑容却是收不住的。
太后瞧着睿王妃心情见好,这才慢慢道:“你将孩子带得很好,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敏敏昨日伤了手指,哀家也与你一样心疼。”
听太后说心疼,睿王妃心里好受些,顺着便把积了一晚上的抱怨讲了出来,她拍拍心口,皱眉道:“太后是能明白妾身的,妾身与王爷,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摔都没有摔过一下,昨天一下子流了那么多血,好端端的哭起来,妾身现在想着敏敏的哭声心都发痛发紧,敏敏手指上那么条口子,就跟划在妾身心上一样,妾身说话直接,太后也别怪罪妾身,冒昧的说,太后和皇后娘娘都是做母亲的,自己的孩子好好的突然遭这样的罪,妾身是无论如何过不去这坎儿的。”
太后颔首,宽慰道:“哀家自然明白,自然是要给敏敏一个说法和公道的。”
睿王妃这才深吸口气,没再激动,抽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眼角。
皇后听过太后的话,总算能拿出手边的供词:“方才掌刑处的送来了供词,奴才们的一面之词,睿王妃瞧瞧吧。”
皇后没把话说死,只道是一面之词,也是揣度着太后的态度开的口。
睿王妃倒也没仔细听,接过皇后递来的供词看了一遍,最后干脆大怒着站起身来:“恪常在要罚奴才,拿小孩子开玩笑的么?!妾身瞧她是故意的!”
旁边的奴婢赶忙上前搀扶睿王妃,小声提醒她不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声嚷嚷。
睿王妃脸色变了变,但还是乖乖坐了回去。
她把供词折起来,沉声道:“太后要如何处置了恪常在呢?”
太后沉稳的握着佛珠,侧脸看一眼莫颜,莫颜颔首,快步出去,让把人带进来。
很快跟前就跪了一堆奴才,正是昨晚上在大殿上来的几个浣洗局的宫女,以及被折磨得浑身没有什么好地方的庆春和常福。
太后没看他们,只是对睿王妃道:“你看过了证词,再听听别的,这些奴才的话,要多撬几次,才能吐得干净了。”
睿王妃看着眼前的惨状,倒是消气了两分,觉得冲击力有些强,反倒是没了刚才的强横,语气也弱下来一点:“是。”
她下意识的往皇后那边侧身子,不想看见这些血淋淋的场景。
反倒是太后坐正了,冷眼扫过下面的奴才,莫颜替太后审讯,和门外候着的深云递了个眼神,立刻就有人端了一盆烧得滚烫的红碳上来。
滚烫的热气就扑在庆春和常福的脑袋前,两人瑟缩身子,却又不敢躲。
片刻后,又从外面扔了个奴婢进来,睿王妃不认得,皇后却从侧脸想起了是早前那个跟在如意身边的宫女,似乎叫红叶。
她此时脸色煞白,被深云姑姑强行拽起身来,把眼前的场景看清楚后,整个人都开始疯狂发抖。
同样抖得厉害的,还有庆春和常福。
他们原本以为熬过了这一波便没事了,帮主子们办了事,后面肯定能靠这份功劳过上好日子。
可残酷的审判声现在才落下,常福脑子嗡嗡的,前后都是死路,怎么办?
他下意识侧脸去看旁边的庆春,发现庆春瞪大了眼睛,像是失了魂。
随后,莫颜姑姑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传太后的意思,要你们在这里,再把自己的供词明明白白的确认一次,太后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挨过了这红碳也能不改口的,便算是自证了清白了。”
说完,莫颜的视线就落在了无意识吓得落泪的红叶脸上,很快就进来几个太监,每人都夹了热碳,举到了这群奴才的脸边:“太后问,文氏身边的奴才,真如供词所说,那般忠心耿耿么?”
问完,碳便要落下,睿王妃心头一紧,皱紧了眉头。
不过想象中的灼烤惨叫声并没有响起,最先尖叫起来大喊着饶命的便是红叶,她瞪大了眼睛,指着常福和庆春道:“太后!太后!奴婢说!奴婢说!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在文氏身边当差的时候便从不尽心尽力,奴婢和常福是老乡,他常常来找奴婢,说文氏没用,不想跟着她吃苦,想要换个主子伺候,供词是假的,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他和如意。。不,不是,他和恪常在,绝对不可能有所往来!”
红叶发着抖一口气喊完,生怕自己说晚一秒钟,这张脸就被毁了。
她没敢把慧贵妃的事抖出来,她可不想从太后这里出去又死在慧贵妃手上,她也笃定了常福和庆春不敢说,便只咬定常福并非忠心,管不了别人如何,先把自己保住才是真的。
常福震惊的看向红叶,眼中闪过怨毒,偏偏喉管里都是血,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音调来。
没等他从这个震惊中回神,旁边的庆春又哑着嗓子开了口:“奴才。。奴才也说谎了,其实,其实根本就不是恪常在的主意,这一切,都是奴才的师父,也就是身边这个常福的主意!他从前与恪常在有嫌隙,怕恪常在一朝得势反过来收拾他,所以才。。才让奴才做这样的事情,想要陷害恪常在,供词上那些话,也都是他教奴才说的!奴才若是不这么做,他便扬言要让奴才活不下去,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
庆春磕下头去,砸得一声闷响。
他面无人色,只是麻木的在说而已。
海常在的承诺,并不是常福听见的那样。
庆春从一开始,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的家人下半辈子无忧,若不答应,全家都要死。
他没有选择。
上面的主子早就叮嘱过,如果供词没能起效,立马将一切推在常福的头上。
黄泉路上,他们师徒两人,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