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佩重新将三个字写了一遍,又教如意再读,怕她再忘记。
等姑姑走后,如意才坐下来,默默的又念了几遍,想着明天让赵嬷嬷也给自己寻纸笔来,每日功课应该复习牢记,她还是太松懈了,但愿姑姑不会觉得她怠慢懒惰。
自凉佩姑姑到永寿宫开始,如意每天的时间便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的。
去凤阳宫请安回来,就要从站规矩开始学起,抽查往日功课,跟着姑姑一起抄写练字,得空听姑姑讲解典故历史,甚至于到太后跟前去请安的时候,还能听见一两句品茶之道。
总之,凉佩像是行走在宫廷之中的优雅,时时刻刻都能让如意从言行举止间受益匪浅。
潜移默化的效果是宏大的,与什么样的人亲近相处,久而久之,就会从模仿这样的人,到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如意的一点点蜕变太后也看在眼里,但还不够,这点时间学到的东西,仅仅只能是让如意跳脱曾经的身份局限,真正跨入新的层次之中。
她还太年轻了,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脱胎换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学习沉淀,也幸好她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
学习忙碌,如意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起别的人,别的事,太后宫里岁月静好,一墙之隔,便宛如两个世界。
跟着凉佩姑姑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开阔了不少眼界,至少早前宜妃娘娘所说的塞外玉镯,她已经能辨别出与旁的白玉镯之间的区别,皇上送来的那些首饰与荣嫔那只鎏金镯子的差距,也略懂了些皮毛,收获良多,可辛苦也是真的。
凉佩姑姑说话轻缓且柔,动手罚人的时候却一点不手软。
因为如意要拿针刺绣的缘故,责罚只能用藤条抽打小腿,但凉佩姑姑的本意是希望她能通过责罚牢记错误,避免再犯,所以抽打的时候隔着裤腿,拿捏好了分寸,只是红肿,并不会破皮流血,饶是如此,如意还是疼得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半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年节将近,如意手里的绣品修补完整,请太后看过,太后对此很满意,破天荒的夸了如意一句,让如意很是受宠若惊。
绣品修补完,凉佩姑姑的佛经自然也都抄完了,没有了继续留下的理由,当日便告别太后离开,如意亲自送到宫门附近,虽然念念不舍,但凉佩说将来一定还会有再见的时候,如意愿意这般相信着。
凉佩姑姑走后,如意一下子空闲下来,她手里的绣品也已经做完,姑姑走后第二日,便也收拾上姑姑留下来的书本和字帖拜别太后回了玉粹宫的西小院,好在姑姑传授的东西不少,光是温习这大半个月姑姑教授的东西都够如意消化一段时间了。
前两日出门给皇后请安还看见宫人们拉着车四处挂红彩绸缎,将宫道和宫中各处都布置起来,其中各种门道如意还不懂,只知道热闹要来了,但为了这热闹能顺利举行,皇后精心准备安排了数月,也很不容易。
年节到来,宫里处处都热闹布置起来,皇后又免了请安,让多出去转转,再过两三日宗亲权贵们都要进宫拜年小住,有的是热闹的时候,便不过多拘束了。
从永寿宫回来,响翠一下子自在不少,撒欢儿似的,昨儿晚上响翠又不知道听谁说了句宫里面的红梅都开盛了,回来便跟如意商量着明儿一早赶在太后起来前出门去折一些给太后送去,在太后跟前受了这些时间的庇护,如意心里感激,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今儿一早,主仆三人便早早起来出门了。
赵嬷嬷原本还提了灯笼,天刚蒙蒙亮,怕看不清楚路,结果出了玉粹宫,放眼望去,一夜间焕然一新的装扮落入眼帘。
整个宫道都被红灯笼照亮,每一段距离便高挂着一个,很是亮堂。
四周的喜气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和眼里,连素日里严厉的姑姑们也都变得和气一些,远远看见前方的一行宫女们,见她们嘻嘻笑笑的,如意特意往旁边的小门过,没有去打扰。
响翠跟在赵嬷嬷后边,兴奋的四处打量:“小主,你瞧这儿装扮得多好看啊!”
赵嬷嬷轻笑:“这还只是宫道上呢,等过两天往亭台楼阁,花园小径那边去看,宫里头到处张灯结彩的,晚上逛起来那才叫好看。”
往年陪着文氏去的都是赵嬷嬷,响翠和如意一般都是在阆靖宫附近转转,各宫留守的小宫女小太监之间串串门,交换一下主子们给的吃食什么的。
今年不一样,如意的光景比文氏好,皇上喜欢,又刚从太后这里办完差,她本来就两个宫人伺候着,院儿里也没有什么好留守的,想来就算把响翠一并带在身边也没什么,这事儿问过莫颜姑姑,姑姑也说无妨,响翠这几日便也跟着如意到处走走。
往御花园那边去的路上,主仆三人有说有笑的,每到这个时候如意总觉得感慨,太后眼光毒辣,红叶到永寿宫不过才几日,什么小心思和手段都被太后抓得干干净净,响翠和赵嬷嬷来之后,如意更能体会其中不同,和红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头烦闷更多,不似现在这般自在和开心。
绕过前面的转角继续往前走的时候,遇上了一方轿撵,上面坐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瞧着不过十六的年纪,比如意还要小一些。
经过这些天的问安,如意早就已经把各宫嫔妃的模样记在了脑海里,轿撵上的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并非妃嫔,为何可以在宫中坐轿撵?
如意思忖的片刻功夫里,迎面而来的轿撵就已经到了跟前。
凉佩姑姑教过很多规矩,宫中品阶森严,她是最末端的答应,见了旁的小主,都要侧身靠边,行礼问安,请她们先行。
但若是宫外的夫人小姐亦或是女官进宫来,见着她,都应该先向她行礼。
轿撵上抬着的人撇了她一眼,一看就是金贵世家养出来的姑娘,傲气满满,眼光毒辣,远远瞧着就知道前方的不是个答应就是个常在,领着两个宫女走来,衣着也寒酸了些。
她坐在上面居高临下看如意,半响后,见如意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才开口道:“敢问,是哪位小主?”
声音稚嫩,但语气很是轻狂。
响翠大声道:“这位是李答应!”
俨然是提醒她快快下来行礼。
轿撵上的姑娘轻笑起来,眉眼清冷的模样,和宫里的某人一模一样。
“我赶着去见我姐姐,这撵轿也是专程来接我的,免得耽误了功夫,还请李答应让我先行吧。”她狂悖无礼,语气里皆是轻蔑,嚣张至极。
若是平日里,如意肯定就让了,说不定还要安抚响翠,让她忍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着去给太后折花枝要紧。
她本来也不是在这些事情上争强好胜的人,但今天如意不想让,也不会让,她猜出轿撵上这个女子是谁后,就决定了不会让步。
响翠看一眼如意,又看一眼赵嬷嬷,见两人的神情都不对劲后,才又仔细看向轿撵上的女子,很快响翠就瞪大眼睛,拽紧了如意的衣袖,三人一并这般站着。
抬撵轿的太监不敢动,个个都面面相觑,轿撵边的小丫头掩嘴对轿撵上的女子道:“小姐还是下来问安吧,咱们这样招摇不太好。。听说这位李答应是皇上的新宠呢,刚从太后宫里办完差出来。。”
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女子脸上的怒意便涌了上来。
她深吸口气,伸手靠住撵轿的边沿,咬重了语调:“请让我先行!”
如意站定,依旧没动。
她在太后身边,学沉稳,学规矩,现下她在规矩里,想起姐姐的面容,如何都不能退让半步:“我是皇上的妃嫔,按照规矩,该我先行,请苏小姐让路。”
如意喊出她的姓来,苏静仪还愣了一下。
随后她便笑得更加狂妄:“知道我是谁还不快让开?!怎么,非得要我姐姐亲自来教训你么?!一个小小答应也敢在苏家跟前猖狂,趁着我还好言好语的同你说话,赶紧让开!”
苏静仪心里有气,尤其是听响翠说了李答应三个字后。
她和慧贵妃苏令仪是嫡亲的姐妹,从小感情便很好,嫡姐在苏静仪心里,是非常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她对嫡姐的崇拜,也是自幼便深种的。
两姐妹感情极好,慧贵妃出嫁以后,苏静仪也常去府上玩耍探望,即便是后来慧贵妃进了宫,两人之间的信件往来也一直都没有间断过,每逢节日,苏静仪也必然能进宫来小坐片刻,姐妹两无话不谈,慧贵妃在信件之中偶然提起几句对这位新晋的李答应不喜欢的事,慧贵妃或许自己没怎么放在心上,但苏静仪却对此非常上心,耿耿于怀。
此番进宫年节宴,她也是早早就让母亲求了恩典进宫多陪在嫡姐身边几天,更是来之前就想好了,若是遇上这位李答应,嫡姐不好办的事,她必然要替嫡姐出一口恶气。
谁知道真就有那么巧,一大早进宫,居然就这么碰上了。
两人各自为着自己的姐姐不肯退步,僵持在宫道之上,消息传到凤阳宫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大起来了。
苏静仪在宫道上打了李答应,皇后听到春梅说这事儿的时候,手里的账簿都扔了,急急问道:“怎么会闹成这样的?打的严不严重?!”
春梅凑近了道:“左不过就是两人在宫道上碰上了,李答应要让苏小姐让道,苏小姐连撵轿都没下,强行要让李答应让她先行,皇后娘娘是知道的,苏家的这位小小姐是被慧贵妃娇宠坏了的,连家里那位正室原配留下的嫡长姐都不放在眼里,处处排挤打压,更何况是李答应,想必是觉得李答应德行不配也敢分了慧贵妃的恩宠,心中愤愤,要替长姐出头呢。”
皇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慢慢把手放在了扶手上,让春梅把账本捡起来:“现在人呢?”
“莫颜姑姑方才领走了。”
皇后松口气,惊动了太后更好,她可不想料理这一摊子烂事,不过装装样子总还是要的,她毕竟是皇后,理当过问。
坐了会儿,皇后才让传轿往永寿宫去。
皇后心里是有数的,且不说太后传召凉佩姑姑是不是真的只为了抄经一事,单说皇上每次去给太后请安的时间都更长些这事,便知道李答应虽然和皇上见面不多,可皇上始终是没有忘了她。
皇后原本盘算着要把如意带在身边,皇上肯定是要来跟自己说话的,到时候注意看看皇上见到如意以后的细微表情,便能确定自己的猜想,她也算是应承帝心,讨一讨景辰的喜欢。
这下好了,慧贵妃的这位嫡妹真行,她打这一下,反而省了皇后的麻烦,接下来只看皇上作何反应,便什么都清楚了。
皇后赶到永寿宫的时候,慧贵妃已经被请到里间了,皇后往里走,瞧见苏静仪和如意都跪在廊下的空地,如意垂眸跪得端正,身形挺拔,一股子倔强,反倒是苏静仪在哭,一副委屈得不行的表情,要不是如意脸上的巴掌印还在,都要让人以为是如意把她打了呢。
看了一眼皇后便收回视线,进了里屋。
刚进去,就遇上慧贵妃从里面出来,两人对上眼,慧贵妃停下脚步给皇后行礼。
皇后瞥一眼跪在廊下已经开始喊姐姐的苏静仪,轻声道:“贵妃这是要回去了?”
慧贵妃目光清冷的掠过皇后的脸:“是,辛苦娘娘跑一趟,事情已经解决了。”
皇后带着得体的笑容,侧身看慧贵妃走下台阶去,让人把哭哭啼啼的苏静仪扶起来,又心疼的拿帕子给她擦泪,低低声说了几句话后,才领着人走远了。
如意依旧跪在那里,慧贵妃过去,再到姐妹二人离开,她都没有动一下身形,连下巴抬着的弧度都没有变。
皇后看了会儿,才收回视线往里面去。
给太后行过礼坐下,皇后才开口道:“臣妾听说慧贵妃的嫡妹在宫道上打了李答应,赶着过来瞧瞧。”
“嗯。”太后应声,看不出什么表情,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两人都在气头上,年轻人的事,罚一罚就是了,慧贵妃已经领着人回去了,你有心来一趟,喝杯茶再走吧。”
皇后成是,视线往外头撇,静坐了会儿喝了口茶,见太后没有要提及的意思,才开口询问:“太后,李答应还在外面跪着呢,不传她起身么?”
太后语气依旧淡淡的:“让她跪着吧,多跪会儿,醒醒脑子。”
皇后不再说什么,一直到出了永寿宫,如意都还孤零零的跪在那里,没有挪动一分。
看来在太后这里,还是苏家更要紧一些。
也是。
皇后坐上暖轿,吩咐回去。
不过是一个小宫女晋升的嫔妃,不过是帮太后修补了一副绣品。
如何比得过朝中贵重的苏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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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贵妃接苏静仪回宫,一路上苏静仪都抱着她哭得委屈,进了主宫内寝后,慧贵妃才让人赶紧找药膏来给苏静仪涂上。
其实苏静仪根本就没有跪多久,被莫颜姑姑带回去以后罚跪,如意是一声没吭就跪下了,苏静仪还闹着不肯跪,折腾了好久才委屈的跪了会儿,一直到慧贵妃赶过来求情,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
她膝盖只是有点红,坐了轿子回来早就不疼了。
但苏静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嚷嚷道:“爹和娘都没让我跪过!”
慧贵妃皱眉,冷声打断她:“那是太后!”
苏静仪一下闭了嘴,见嫡姐有些不高兴,立马就放柔了声音撒娇:“姐姐,那个李答应实在是过于猖狂了,我是替姐姐出气!瞧不惯她那个样子!一个费尽心思爬上龙床的贱人,凭什么先走!”
慧贵妃淡淡看她一眼:“宫中打人,打的还是嫔妃,你如今怎么这般不知分寸?!”
苏静仪不服气:“她就是该打!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慧贵妃横她一眼,语气冷下来:“你还不知错?!我如今在宫里已经够糟心的了,这个李答应在太后宫中待了月余才出来,我还尚不知道皇上心意如何,这会儿只是从太后跟前把你要回来了,若是皇上心里有她,震怒怪罪,你担得起么?!”
苏静仪被慧贵妃镇住,一下子气焰就小了不少,可还是嘴硬嘟囔道:“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可她。。她与我争执得厉害,我才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慧贵妃叹了口气,知道苏静仪也是一心都为着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自然是要竭力护着自己这个妹妹的。
只是她心里不安,叹道:“你招惹她做什么,不过是个答应。”说完,慧贵妃又拍拍苏静仪的后背,不想让她也跟着自己不安,“罢了,幸好也只是个答应,打了便打了,有姐姐和苏家在,一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