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翻了两三个折子,把笔一扔,起身到窗边张望。
李双林说待会儿太后肯定会派人来,景辰心里还是打鼓,万一太后不差人来跟他说呢?
这事儿太后又不是没有干过,以前年纪小的时候,沉不住气,憋不住话,一点点小事,总是想要得个结果,争个对错,如若没有,便哭闹得厉害,在屋子里急得跳脚。
太后那时候也能在外头气定神闲的喝茶,留他小小一个自己跟自己较劲,等他彻底安静下来了,太后才会把他叫到身前,告诉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个样子,说是要把他的性子都磨平才好,否则将来离了自己,只会吃更大的亏,遭更大的罪。
那时候景辰就明白,这世上许多的事,是没有个确定的结果的,尤其是生在皇家,身于皇宫,家族,地位,权势,相互制衡拉扯,从没有真的是非对错,只有永远的天枰持衡。
而喜好情绪若太显露,只能成为他的软肋,伤及自身,也伤及他人。
太后年轻的时候,便是很聪慧得帝心的,饶是如此,一生也只得了景辰这么一个儿子,满心满眼的为他操持谋划,殚精竭虑多年,才得了这个能高枕无忧的位置。
景辰也的确如太后所期望的,成为了一个喜怒不行于色的皇帝,只是现在年纪依旧还是太轻了,再磨砺几年,会更加锋芒毕露。
少年时不懂得的道理,后来倒也都明白了,可他的童年里,依旧是没有太多光的,更没有寻常人家的惬意与温暖,身为皇子,出身那一刻起,他就享受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尊容,也就注定了要承担旁人不能明白的辛苦磨砺。
先帝的儿子有很多,景辰年纪还小的时候,死了几个,剩下的虽然都好好长大了,感情却没有了小时候那般的纯粹深厚。
尤其是景辰做了皇帝,兄弟们都封了亲王后,更显矛盾重重。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的体会过把一个女人放到心里面是什么感觉。
太后说,爱一个人,就会变得敏感,脆弱,不堪一击。
景辰不喜欢那样,他不喜欢身有枷锁羁绊,那是走向帝位途中的麻烦。
所以他没有爱过。
太后说,娶了皇后,整个佟氏都会支持你,拥戴你,立储之路会走得顺畅一些,他便娶了。
先帝说,苏家忠贞,虽是继室所出,但也是嫡女身份,赐给你做侧妃,他便要了。
王府里每一个女人,基本都有她的来头,都有她的背景,就连登基以后那次秀选进宫来的嫔妃,最少也是个六品地方官的嫡生女儿。
只有如意是个小宫女。
她没有背景,没有家族,景辰虽不懂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如意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他便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在意和怜惜。
就这么一点,太后也让他要收起来。
景辰不能让太后知道他太在意,所以那日表露了一点儿,被太后驳了之后就一直没再往后宫去,但也不能让太后以为他真的不在意,明妃身边的秋竹过来问的时候,也透露了一点近况,虽然不多,但明妃也晓得景辰的这一点在意,如意的日子有明妃照看着,荣嫔不敢找茬,这才不算难过。
这个度不太好把握,景辰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不然太后早就让他往永寿宫去陪着听念佛经静心了。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东瞧瞧,西看看,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景辰才又重新坐回桌案前,装模作样的捏着折子看,实则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折子理了两遍,挑了几本问安折子随便批复后,才终于听见李双林进来的脚步声。
“皇上,太后身边的莫颜姑姑来了。”李双林先自己进来报的信。
景辰抬起眼帘瞄了一眼,转转眼珠子,好半响后,才应声:“请姑姑进来。”
李双林会意,在旁边站了会儿才到外头把姑姑请进来。
莫颜进来后,李双林便自觉地把人都带走了,莫颜瞧一眼装模作样刻苦批改的景辰,笑起来:“皇上故意这般慢吞吞的,奴婢也知道皇上挂心着李答应。”
景辰瘪嘴,叹口气,把手里的笔放下了:“姑姑知道归知道,别戳穿朕嘛。”
莫颜笑意加深:“奴婢这就是奉太后旨意来给皇上定心丸的,皇上是听还是不听呢?”
被看穿,景辰也就不装了,老老实实的坐端正身子笑:“姑姑请说,朕听着呢。”
“太后今日请了小主往跟前说话,想必。。已经有嘴快的告诉皇上了。”莫颜缓缓道来,说到这里的时候,景辰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太后向来是知道皇上心意的,早前也瞧出答应小主是个老实本分的,叫到跟前问过话,也觉得可以教化,便留答应小主明日住到永寿宫的小厢房里,替太后修补先帝相赠的龙腾紫云绣品去了,一来可凝神静气,二来可在太后身边耳濡目染,通些教化,沾些贵气,将来都是受益不浅的东西。”
景辰皱眉:“母后留人了?”
莫颜颔首。
如意在太后那边,他虽然日日请安能见,但说不上几句话,也不能单独相处,更别提侍寝之事了。
景辰有些不高兴:“风波都平了,她白日里往永寿宫去就是,怎么还要住下来,她一个小丫头,别叨扰了母后。”
莫颜抿嘴笑:“小主性情沉稳,很懂分寸,太后喜欢,自然才留着,这是小主的福气,皇上可不能拦着了。”
景辰沉吟了会儿,叹了口气:“姑姑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必然还有旁的话吧?”
“是。”莫颜垂下眼帘,给景辰再福身行礼后,才道,“奴婢斗胆,跟在太后身边多年,也是瞧着皇上长大的,这些话太后既然托付奴婢来说,奴婢也就直言不讳,望皇上恕罪。”
景辰示意莫颜直说就好。
莫颜站直身子,酝酿了片刻后才开口:“皇上这些天在乾政殿闭门不出,纵使是为着四皇子的事不愿见人,也该有个期限才是,各宫娘娘们当真是要盯着李答应为难么?皇上如此聪慧之人,想来奴婢不说,也是明白的,皇上待李答应好,却也不该冷落了后宫里的娘娘们,细水长流,才是正道,只要皇上多去别处走走,李答应自然什么都好起来了。”
帝王的眷顾庇护在这后宫少不得。
但能有一点点荫庇,对如今的如意来说,就已经足够。
更多,便是负担和祸事。
“慧贵妃为护着四皇子伤着了,皇上可去看过?”
“皇后娘娘操持后宫,年节之事殚精竭虑,皇上可曾关怀?”
“还有明妃娘娘,宜妃娘娘,各宫各院皆盼着皇上,不止李答应一人,而今答应小主暂有太后看顾,皇上便大可放宽了心,何拘束在这一时,消磨干净了彼此间最美好的这点懵懂呢?”莫颜姑姑劝人也慢条斯理娓娓道来,很是诚恳,“守得住寂寞,方能得长久,太后的教导,皇上想来是记得的。”
景辰自然记得。
他盯着莫颜姑姑,沉默了片刻后,最终叹了口气,松下口来:“朕知道了。”
·
一夜功夫过得极快。
翌日一早,如意便让红叶绿袖替她打扮得素净些,太后跟前侍奉,穿得太艳反而不合适。
她有些天没睡安稳觉了,总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惊醒,如意甚至自嘲的想到,她姐姐‘疯了’,下一个‘发疯’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要往永寿宫去,红叶是喜忧参半的。
昨日回来的时候被如意训斥了,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夜来又被常福找上,好一番提点,经过一晚上的细想,此时已经冷静许多。
她现在还得博取如意的信任,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以为如意还是刚进针织局的那个丫头,忘了她们分开那么久,人总是会有改变的事实。
红叶这么沉默,如意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过了会儿,见她举止都沉稳下来,反而觉得是好事,以为红叶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晓得收敛些,对她是件好事。
去太后那边修补绣品,少说得要月余时间,赶上年节前不久。
好在如意本来东西就不多,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两套首饰,两个丫头拎着包裹,就这么去了。
荣嫔正在明妃这儿讨茶喝呢,瞧见如意过来给主宫娘娘请安要往永寿宫去,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如意没想到一大早能撞见荣嫔,也一并行礼问安。
荣嫔来了脾气不理人,明妃却还是一样的好性子,上前拉过如意的手,要留她坐下来喝盏茶,如意谢过明妃好意,怕去迟了太后起来还没瞧见自己不好,说明担忧后,明妃也善解人意的没有留人。
荣嫔放了茶盏想发作呛如意两句,被明妃回身过来看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愤愤哼了声,终归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等如意都走了,荣嫔才娇嗔道:“明姐姐刚才怎么那样看我?”
明妃垂着眼帘把香炉端到荣嫔跟前:“离你近些,你消消火,静静心。”
荣嫔撇嘴:“我有什么好静心的!该静心的是那个小宫女!”
明妃抬起眼帘:“祸从口出,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什么小宫女不小宫女的,她如今是皇上嫔妃,李答应,往后这样的称呼不许再提。”
荣嫔继续愤愤道:“明姐姐,你说太后叫她去,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明妃浅笑:“是她自己有本事,你要是会青窑名绣,太后也召你去,可那是个苦差事,一天天这么熬着绣,本宫瞧你是吃不下这个苦。”
苦?
荣嫔脸上的气愤一下子消散了两三层:“是苦,我自己给皇上绣些东西。。都累得眼睛疼,腰也酸呢。”说完,荣嫔眼珠子转转,又笑起来,“不过也是,她做这些事最拿手了,咱们都学不来,好好去太后跟前辛苦侍奉着,侍奉好了,兴许太后还能赏她个好东西呢。”
明妃不语,瞧一眼一会儿打雷一会儿天晴的荣嫔,勾了勾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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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三人到永寿宫外的时候,是如意第三次瞧见那位姑姑。
姑姑总是笑得和蔼,伸过手来要接红叶胳膊上的包袱,还招呼旁边的小宫女小太监都跟上,把答应小主的东西都送到厢房里面去。
姑姑伸手搀扶如意,如意便顺势道:“还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深云。”她垂着眼帘,提醒如意,“小主当心脚下。”
红叶怕永寿宫的小宫女磕坏了皇上赏赐的几套首饰,紧跟着跑去看,绿袖只能也跟上,说是去帮忙。
只剩如意和深云姑姑慢慢走着,她才有机会道一声谢:“姑姑几次相助,多谢姑姑。”
“奴婢都是奉命行事,小主心里知道,晓得该感谢的人是谁就好。”深云浅笑着,领着如意先往太后跟前去请安。
原以为刚刚过来,太后会留自己喝盏茶说说话,没想到太后都没怎么抬眼瞧自己,听过问安,只顾着瞧自己跟前的一幅字画,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且忙你的去。”
这便把如意敷衍着又赶了出来。
往早前的那个小厢房去自有外头的门,昨日莫颜姑姑领着往里头过去的好几扇门今天都关上了,是以如意从外边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昨天没瞧见的另一处,拉着屏风,绕过眼前的帘子,才是昨日的绣品所在。
往屏风的另一边去是住处,太后似乎还让把旁边的屋子门拉开拼在一起了,这才显得比较宽敞些。
不过也不常住,这样就已经很好。
深云姑姑带着她过来后,又叫上红叶绿袖去领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如意自己在这两件厢房里到处看看,发现里头摆着不少古朴的摆件,她不敢用手碰,就只是凑上前看看而已。
看了一会儿,便坐到了绣品跟前,仔细的琢磨起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修补更好。
丝线挂在架子两端,柔顺得像是丝绸一般。
如意到厢房后没多久,便有人把她的情况汇报给太后,太后这才抬起眼帘,哼哼道:“你瞧瞧,哀家方才如何?”
莫颜抿嘴笑:“太后如今越发爱捉弄人,李答应被您唬得一愣一愣的,走的时候差点都忘记行礼了。”
太后摆摆手:“哪有那么凶,你就是夸大其词!哀家这是提点她,先冷几天看看吧,人总要反复敲打才能瞧出本性的,刚来第一日,没有哀家先给她好脸的规矩,你差人瞧着,看她每天都干些什么,过几日哀家再召她。”
莫颜无奈的摇摇头。
太后答允谦常在,会看顾如意一二,昨日如意到跟前来,若是畏畏缩缩,太后不一定能起这个心思。
就是一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古来如此’的话,惹了太后的注意。
这些年,想到太后跟前来侍奉听规矩的嫔妃不少,太后嫌麻烦,一一都拒了,这些个嫔妃爱在太后跟前哄着她老人家高兴,但背地里干的事都不怎么光明磊落,太后心里清楚,嘴上不说,但终归还是不喜欢的。
就这么一个李答应,到了太后跟前也敢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太后瞧着新鲜,借着这次的事竟然还考量起来了。
莫颜瞧着有戏,太后从前的那些个要好的姐妹,大都先她一步去了,剩下的都在太妃所里,太后也不常过去,渐渐也就淡了。
如今若是能身边有个年轻人陪着,想必太后心思活络些,人瞧着也精神年轻些,是好事,莫颜盼着李答应聪慧通透,真能有这常人没有的福气。
此时的如意还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想过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已经被身边人注视着。
她瞧这龙腾紫云的绣品瞧得出了神,好几年没用过青窑的针法了,坐在这里半响,也没有想好要先从哪里入手。
不敢乱来坏了太后珍视的东西,如意好半响后才站起身来,自己去问外头的小宫女要了纸笔,又要了干净的绣帕,坐在一旁的桌上描描画画,先给自己画了个大概,又穿针引线,在这干净的绣帕上先过一遍针脚功夫,耽误一日,也是为了更有把握,如意觉得这不算是浪费时间,反倒是为后面的功夫节约时间,很划得来。
红叶和绿袖搬东西搬得腰疼,回来以后好不容易没了深云姑姑看着,红叶干脆坐到塌边,锤锤自己的胳膊。
瞧见如意写写画画得认真,又强撑着身子起来凑上前看。
“你这是在画什么?虫子吗?那么多虫子?你要绣这个啊?”红叶瞠目结舌,对如意的画工叹服。
如意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嘴硬,狡辩一句:“我这是随意标注标注,什么虫子,这是金龙!哪儿瞧出来是虫子了,我这不。。这不还画着脚和胡须么?多像龙啊。。”
如意自己越说越心虚,干脆手里的帕子都放下了,把那宣纸拿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边走边看,嘀嘀咕咕的念:“是龙呀。。”
念完,瞧见自己绕到了屏风后,这才转转眼珠,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子,把宣纸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