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弗拂袖起身,道,
“想必你已然能理解了。”
“这首曲子难弹不在其音律,而在其情绪。”
“你试着多弹几遍就好了。”
温孤良重新坐下抚琴,江若弗就坐在他对面,垂着眸子悉心教他。
温孤良在音韵间抬眸看江若弗。
明明冷冽而棱角分明的面容,此刻却温和起来,那双眸子中常有的疏离与冷意似乎淡了。
之前他来找大哥,大哥给他解答问题时也是言简意赅,说话不多。
可是眼前的大哥,却耐心温和,之前他还有些忐忑,觉得大哥每次说话都那么简洁,是因为不想理他。
只是他有问题,就单纯替他解决了问题罢了。
可是他眼前的大哥却又这般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仿佛之前从没有过芥蒂,十多年来的疏离皆是一场梦,眼前的亲密和睦才是现实。
温孤良忽然有些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鼻头一酸。
以前小的时候,还不懂事,不懂大哥心中对他的存在有多介意。
他总是跟在大哥身后,大哥转身过后,却并不是停下来看他,而是直接关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被拒之门外得多了,温孤良自然明白大哥不喜欢自己。
这么多年,母妃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守好与大哥之间的距离,没有逾越过半步,这个距离隔着的不是家人,而是面和心疏的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一直知道,大哥身份高贵至极,和他不一样。
但大哥和他却都是陈王府的子孙,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本不该是这样的。
大哥是陈王世子,长公主的唯一子嗣,太后娘娘的唯一外孙。
不必有官爵就可以随意上朝旁听甚至提出异议。
自小便是。
太后怜爱,皇帝纵容。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是随口说句话也可以引得太后娘娘调迁官员,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所有人都想攀附他的大哥。
他并不嫉妒大哥,那都是大哥应得的,可是他害怕大哥是将他和那些奉迎谄媚的宵小之辈当成了一类人,觉得他的刻意接近是有目的的,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功利计算。
之前是想也不敢想大哥会对他冷面教诲,耳提面命,会带笑指正,亲自教他弹琴。
温孤良心中一暖,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改善也未曾消减的忐忑忽然就消失了。
大哥是大哥,他会有严肃的时候,也会有温和的时候,皆因大哥把他当做自己人,所以愿意让他看到这些不同的面。
之前大哥虽然说话极简,面色不见柔和,可也是面面俱到地将问题解答了,从不曾遗漏半分,这就已经是大哥的关心了,只是他不懂,仍旧忐忑不安,觉得大哥那是不耐烦。
大哥本就是冷淡性子,面色严肃是正常,不仅仅是对他,对任何人都一样。
江若弗耐心道,
“手落的时候用大拇指会比用名指好一些,这个虚罨的音不仅在琴弦,也在琴身,指节敲下去的时候要敲响琴身。”
温孤良泪盈于睫。
江若弗见温孤良没有动作,抬头看,才发现温孤良竟然哭了。
江若弗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翻出一张雪丝帕子给他擦眼泪,
“怎么了?”
“是我说得太难了吗?”
温孤良只是摇头,并不说话,眼泪还在往下流。
江若弗有些苦恼,因为她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小公子还哭鼻子。
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温孤良了。
想想第一次和温孤良说话的时候,温孤良就独自在哭,想必是脆弱爱哭一些。
江若弗只能给温孤良擦眼泪,
“如果教得太难了,其实可以学简单一些,去掉一些修饰……”
温孤良摇头,红着眼睛道,
“不是这个…”
江若弗犯难了,
“那是为什么哭?”
温孤良哽咽着道,
“大哥,你明天还会教我弹琴吗?”
江若弗沉思片刻,
如果是她在这里自然可以。
而现在三公子敢直接下学了就跑来世子这里,显然是和世子关系缓和了许多。
若是世子回来了,自然也是会教的吧。
于是江若弗坚定地点点头,道,
“会的。”
温孤良抿着嘴擦眼泪,可是眼泪还在不停地冒,温孤良突然站起来跑出了门,只留下一句“明天我再来找大哥”,连琴都没记得带走。
温孤良的书童忙拿起温孤良的琴,对江若弗行了个礼便匆匆跟了上去。
江若弗只感觉莫名其妙,她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见温孤良突然哭了,又突然跑出去。
她以手扶额,
果然,世子的兄弟。
都和世子一样高深莫测。
——
江舒云方才在潭边见了温孤齐射出一箭,都没看清楚温孤齐是怎么射的,就只见那支箭从人群中穿过,竟然稳稳地扎在了草靶红心里。
她此刻跟了上来,便直面见温孤齐轻而易举,面色不变地拉开那张六石的弓,对着木靶射出一箭。
箭风疾厉,那尾羽都被风顺得往后倒,箭头扎在靶子上,偏偏还正中红心。
江舒云惊吓地连嘴都忘记了合上,她上前道,
“若弗…你射箭原来这么厉害的吗?”
温孤齐淡淡道,
“侥幸。”
“都是乱撞而已。”
江舒云咋舌。
乱撞能撞得这么准的,恐怕也只有若弗了。
次次撞中靶心。
心下却觉得是藏私,是江若弗刻意收敛锋芒。
之前上辨书课,从来没有人能说出让闻人先生这样激动的观点。
若弗云淡风轻地一张口,经书典故信手拈来,连闻人先生都听得忘了把举起的手放下,更别说他们这些同窗们了。
虽然她并不能全然听懂,但不妨碍她明白,若弗是真的比他们看见的要厉害。
明明这样厉害,考试却故意考中下游。
如果不是这一次不经意的随口答辩,只怕也窥不了半分若弗真正的学识水深几何。
如今也是,如果不是看见若弗射箭,恐怕她都不知道若弗原来会射箭。
她还以为若弗多年养在深闺,江府对她又不甚重视,所以会没有学过。
却不想一出手就惊人。
趁着温孤齐启封羽箭,江舒云拿起温孤齐放在一边的弓,想着若弗这么容易拉开,她应该使使劲儿也能拉开。
却没想她猛地一拉,那弓竟然不动分毫,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而她使出了蛮力来拉,拉得满面通红,却是依旧不动分毫。
江舒云气馁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那弓放回原位。
温孤齐拿了羽箭,重新拾起那弓,就见不远处有人已经骑马追逐打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