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
詹负纯忍不住咋舌。
傀儡替身之法她当初也曾动念想学,毕竟这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啊,但在翻过几页之后,她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哪个煞笔写得这本书?
成功率极低不说。
修炼过程中,人要保持清醒,将骨头一寸寸打断,中间有半点行差踏错,便会前功尽弃。
哪怕死都比这痛快点。
她小叔叔也当真是个狠人。
这一次要不是云芽,谁能知道魏千符居然有两条命,简直就等于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不过还好,已经浪费掉了。
“还不让开?”
魏千符出声提醒。
下一秒。
云芽松手退到旁边的同时,他对准剑尖一拍,长剑从他胸前倒退飞出,居然直接穿透了几个魔教弟子,才终于落地停下。
他负手而立。
并没有回头看妻子,而是扫了一眼旁边的侍女,开口道:“送夫人回房休息。”
“喏。”
“别碰我!”
云芽厉声呵斥。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从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好东西是肯给他的,年少时,遇见云芽,是幸运。
但什么幸运轮到了他头上。
便幸也不幸。
正如自己的出身,是糖纸中包裹的毒药,让他想认命也不甘心,云芽也是如此。
唯一软肋已经开始露出锋利。
他进退两难。
“夫人。”
几个侍女忽然慌张叫道。
魏千符猛地转身,便接住了无力倒地的云芽,他伸手一探脉搏,忍不住又气又急,最终只是咬牙急急问道:“什么毒,快说!”
“千丝引。”
“你!”
他攥紧了拳头。
心中再次涌起对命运不公的恨意,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天下之毒,他能解开十分之九,偏偏千丝引,是另外的十分之一。
“你恨我至此?”
他看着怀里的云芽,对方一如初见时的模样,然而两人都知道,谁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两人曾经立下约定。
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得天之幸当了教主,便销了云芽隐雾宗最低级奴仆的身份,放她离山,然而魏千符毁约。
教主身份和云芽是他唯二拥有的东西。
仅存之物,仅存之人。
他怎么舍得?
“不。”
云芽摇摇头,脸上露出释然与解脱,她本性良善,也是一把双刃剑,若不是因为善良,她不会在当初一次次帮助年少时的魏千符。
可同样。
当魏千符已不再是出身高贵,却受尽侮辱折磨的二公子,反而成了迫害他人的隐雾宗教主时。
云芽便开始质疑自己。
她当初救人到底是对是错,既然犯错之人是她的夫君,那自己作为妻子,哪怕手不染血,可难道能摆脱得了同谋的身份?
大公子之死更是给她的重击。
云芽无法去怪魏千符,她的夫君,看似阴狠毒辣,无恶不作,然而当初隐雾宗的所有人,又有谁同情过年少时的魏千符?
她更是清楚的知道。
除了自己,魏千符举世皆敌。
这是云芽留在隐雾宗的唯一原因,可她闭上眼睛,能听见死在魏千符手下的无辜人的惨叫,捂住耳朵,能闻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血腥气。
现在。
现在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我不恨你,连你父母都未曾爱过你,我又怎么忍心苛责你不肯爱别人,我也并不爱大公子,我所爱之人,是那个纵是跌落泥潭,也不肯认命的二公子,可他死了。”
“在你弑父杀兄时,我爱的二公子就死了。”
她一边说着。
一边费力的掏出手帕,目光温柔的,给魏千符包扎好他掌心的伤口,系好后,轻轻说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所爱之人死了,你会痛苦,可你杀了别人之所爱,别人也会痛苦。”
云芽声音越来越轻。
直到彻底安静。
伊人已逝。
眉目如往昔。
魏千符看着掌心的蝴蝶结,忽然微微一笑,眼中却泛出泪花,将目光移到云芽的脸上,替她轻轻扫去眉目上落下的风雪。
“夫人。”
他用力眨眨眼。
拧着眉头将泪意忍下去,看着安安静静的云芽,轻声说道:“你好好睡,明天早早醒,我再替你画眉,好不好?”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天地间一片安静。
魏千符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心脏抽痛,痛得他恨不得当场改邪归正,以求皈依,但表现在外的,却是他一动不动,如座雕塑一般。
雪花覆于肩头,背上。
他像保护伞一样,护住云芽,终于,世间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死了。
世间的所有人。
都该殉葬!
“乖乖睡,我替你报仇。”
他眸中的一点泪意彻底隐去,像是撤去帷幕的利刃,哪怕只是对视一眼,也会为其所伤,因为过于锋利,而又再无软肋。
有病吧?
詹负纯忍不住暗骂。
要不是魏千符铁了心攻打青云门,想杀自己弟弟,云姨也不会因为阻止不成而自尽。
这找谁报仇,难不成找他自己?
“母亲。”
趁着魏千符不肯假手他人,要将云芽亲自送去后方的时间,詹负纯走到母亲身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努力顿悟的慕青雪。
还有光芒越来越黯淡的护山大阵。
杀一人以利天下?
她忍不住笑。
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天下人不天下人的,就是天下人死绝了,难道能换回云姨的命,难道能换回自己父亲的命?
既然不能。
一人之命与天下人之命,又有什么两样,凭什么非得分出一个轻重?
也就慕青雪那样的傻子肯为天下赴死。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而现在。
詹负纯看着半空中,血肉模糊的弟弟,风雪里,母亲已显颓态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一个道理:
有人心怀苍生。
所以愿意舍己救人,而有的人,舍己救人,并不是为了苍生,而是因为苍生里,藏着所爱之人。
“我和天下正道,在你心里哪个更重要?”
她故作随意的开口问。
这大概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问题了。
“纯儿!”
詹掌门忍不住加重语气,目不转睛的在魔教大军和被吊起的儿子间来回看,却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必死之局,连半点退路都没有。
她本就心烦意乱。
这会儿更是没耐心应付任何人:“你若是闲得无事,就回万法门去,别在这添乱,更不要再说这些孩子话!”
哪儿还回得去啊。
詹负纯眸色一暗,难得感到一丝苦涩。
不过又很快打起精神,语调转为平时的自信张扬:“母亲,我刚才想到了两个办法。”
“说。”
詹掌门仍盯着对面的魔教。
“第一,父亲临死前曾留给我一样东西,我将其交给魏千符,可保我们一家三口不死,当然,我们也必须退出这场大战。”
“不行。”
她若有退缩之意。
从一开始就不会来,既然来了,便已经准备好了战死之心,想要除魔卫道,便不能贪生怕死,所以退出是绝对不可能的。
詹负纯似乎也预料到了她的选择。
很快说第二条:“第二,杀一人以利天下,我知道一个人有本事和魏千符同归于尽。”
“这人是谁?”
詹掌门终于回过头来看女儿。
“是——”
詹负纯藏在黑色斗篷里,相貌表情看不清楚,顿了顿,声调一如往常轻快:“一个隐雾宗的姑娘,平时好以人头炼法。”
听到最后一句话。
詹掌门眼中闪过厌恶,魔教中人果然如此,能拿人头练邪术的,也多半心性邪恶,这种人和魏千符同归于尽,也算临死前做件好事,洗涤一身罪恶。
“那自然选第二个。”
“好。”
詹负纯答应的极快,留下一句“我去准备此事”,便转身离开,披着黑色斗篷,渐行渐远,很快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越下越烈的风雪中。
看着女儿突然消失。
莫名的,她心中闪过不详的预感,不过转而又被否定,不可能的,纯儿天资超绝不假。
但目前连她都打不过。
更别说有本事跟魏千符同归于尽了。
一定是想多了。
对面。
魏千符再次出现时,身边已无云芽身影,他形单影只,比之前更冷冽肃杀,像是一把没有鞘的剑,再无收敛锋芒的可能。
“动手吧。”
话音落下。
魔教弟子得令,举起大刀,对准绳子劈下。
一支紫玉长笛忽然飞来。
大刀断为两半。
魏千符只是扫了一眼,仿佛已经见怪不怪,转身亲自走向绳子,刚走两步。
“叔叔。”
一道声音传来。
他竟有一种想要叹息的想法。
爱与恨总是牵扯不清,云芽死了,带走他所爱的同时,仿佛也带走了一部分恨意,导致他现在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
居然有一点点感慨。
母亲、父亲、哥哥、云芽,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死于年寿,死于他手下,死于他的设计,死于自尽,剩下的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
哥哥死时。
留下的一双儿女还很小,而如今,较小的那个弟弟,也有了刺杀他的本事,已然都长大成人。
他回过身。
“看在你叫我一声叔叔的份上,给你说话的机会。”
此话一出。
青云门的人面面相觑。
那穿着黑斗篷,不明身份的人,居然喊魔教教主为叔叔,怎么以前打探的消息里,从未听说过这个人,魏千符居然还有个侄女?
众人不明所以时。
詹负纯伸手摘下帽子,隔着风雪,与魏千符遥遥相望,她拿着紫玉长笛,微微一笑。
这副面孔。
更让其他人感到陌生。
精灵鬼魅,仔细看看的话,倒能找出与魏千符一两分相似的地方,不过的的确确是副生面孔,对于除詹掌门以外的人来说。
她心中一紧。
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机会,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你会亲手击杀我。”
闻言。
魏千符一笑,负手而立,遥望天空,缓缓开口道:“要你死有很多种方法,不必非得自己动手。”
“是不能吧。”
詹负纯语气肯定。
她此时露出了真容,嗓音语气也和平时大为迥异,任谁也联想不到,眼前这个精灵魅气,喊魔教教主为叔叔的女子。
与万法门英气清秀的掌门之女是同一个人。
悠悠开口道:“你害死我父亲,是设下毒计而非亲自动手,不是你不想,而是你不能,因为我奶奶下的血脉禁制。”
“你只要亲自动手,便会受到同样的反噬。”
对詹负澈也一样。
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人联想到这一点。
而她说出来的目的。
就是刚才问母亲的问题,亲生女儿和天下正道,哪个更重要?
母亲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说得对。”
魏千符很坦荡的承认了这点,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母亲为了哥哥,连魏璟姐弟都考虑到了,可防的不是别人,却是他!
当然。
也防对了。
可如果母亲不偏心,如果自己小时候能得到一点点公正的对待,而不是百般屈辱,九死一生的活下来,却还是被哥哥踩在脚底。
那他也不会那么恨魏刃符。
兄弟间的仇恨,是由母亲亲手铸就,错误已成,哪怕千防万防,也会百密一疏。
正如哥哥的死亡。
正如被吊在半空中的詹负澈,不能亲自动手是吗?好,那他将其活活摔死,砍断绳子,可不算亲自动手,至于一身精明狡猾气的侄女。
“小阿璟。”
“怎么,不躲我了,难道和你父亲一样为情所困,在青云门有了喜欢的情郎?”
大概是因为云芽的死。
母亲的偏心,哥哥刺人眼睛的光芒,高贵出身与屈辱经历带来的扭曲,三者形成的藤蔓,已不再像以前一样深入骨血,紧紧缠住他的心。
反倒有松动的痕迹。
魏千符说话的语气像是面对老友,对着那张和哥哥七分相似的面容,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失控。
“哈。”
“这话说得未免俗气。”
詹负纯摇摇头,也忍不住笑,开口道:“难道我阿璟就不能为了正义献身一回?”
这回可真是要为了正义献身了。
“不。”
魏千符看着她,像一个长辈在对小辈评价,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笃定:“你天生邪性,比你的父亲更像隐雾宗的人,能在正道装那么多年,已经叫我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