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太后?!
父皇是不是早就将这一切都预料到了?
他连他这个亲生骨肉都不放在眼里,即便一时冲动,如今是迫不得已,让他成为皇后的嗣子,仍觉得他不配,如何会愿意看在自己死后,一个卑贱的女人荣登太后之位,百年之后与他同葬,与皇后位列宗庙受后人祭祀?
所以,他才逼他杀了她!?
秦靖眼中一片苍凉,默然转身,起步离去。
“靖儿?靖儿?”余氏错愕,“你去哪里啊?我还没说完了,你站住,站住!”可是不管她如何的叫,终究还是没把人叫住,她恼火了,“一定是钱氏那个贱人!一定是她!”她将儿子的反常归咎于钱玉熙的教唆蛊惑,在她的记忆中,她的儿子对她不理不睬甚至狠下心肠都是在那个女人嫁进了王府之后!“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
秦靖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也没有去考虑,他不可能动手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即便她再如何的不好他秦靖也绝对不会为了皇位而弑母!
可当他再一次站在帝寝殿外,看着那跪在殿外的一众脸色灰白的太医,心却茫然,他不后悔也不会改变决定,只是他是不是也在伤害了另一个至亲?
他是在逼他,可这也是他的愿望不是吗?是临终所愿啊,可是,他却只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他说的没错,他连秦阳都不如。
秦阳为了他可以不顾自己身体虚弱千里迢迢赶去将四皇妹带回来,可以为了让他安心不惜担负迫害亲妹的污名,甚至可以为了他放下心中的执念。
他做到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了。
即便身为父亲的他从未过给他们温情,可他给不给是他的权力,身为人子,便能以此为不孝的借口?
这般多年了,他是甘愿为他所用,为他所牺牲,可并非为了身为父亲的他,而只是为了他的生母,为了他自己!
这般冷漠自私的他,有何资格谴责他的无情?
而如今,他更是要离开了。
……
裕明帝的情况是突然间恶化的,长生靠在了萧惟的肩上睡了会儿便惊醒了,随后便回了偏殿换下了那一身大红的喜庆的嫁衣,也还是穿着一身红,此时此刻她尤为喜欢这红色,大红色,极为的喜庆,现在要的就是这喜庆!
可是,她不过就是去换一身衣裳罢了,她都还没在他面前臭美一下,她穿红色好看吧?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漂亮吧?
她都还没有来得及这般说!
他怎么就要走了?
明明还好好的!
不是说要等到她三朝回门吗?
她都还没有回门!
“别哭……”裕明帝白日里的精神已经全消失了,灰白色的脸上一片死气,这是真的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别哭……”
“你骂我我便不哭!”长生沙哑着声音道,“你骂我,你骂骂我!”
“阿熹……”
长生泪流满面,“你说过要等我三朝回门的……”
“父皇……怕是……等不到了……”裕明帝断断续续地道,“不过……朕的阿熹……长大了……便是没有父皇……也可以好好的……”
“不!不!”
“阿熹。”裕明帝颤抖的手指握了握她的手,“去……去将那混账叫来……”
长生摇着头,“不,你不喜欢他便不要见,你要是答应我会好起来,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不要他,只要你好起来!”
“去……把他叫来……”裕明帝摇着头,“朕得见见……父皇……得见见……不能让他……以后欺负你……”
“父皇——”
“去……”
长生没有应答。
荣贵妃抹了眼中的泪,转身走了出去,没多久便将人给带进来了。
萧惟的脸色也很不好,裕明帝的死活他没有多大的感触,但是长生会难过会伤心,“末将参见陛下。”
“阿熹……”裕明帝看着长生,“你出去一下……”
“父皇!”
“出去……”裕明帝笑了笑,“父皇得跟他说些……男人之间的话……放心,父皇不会要了他的命的……”
长生不愿意。
荣贵妃只好上前将她半劝半拉地将她来了出去。
皇帝没有留长生,也没有留其他人,就只有萧惟一个,他看向他,好半晌才开口道:“你……过来……”
萧惟没有起身,跪爬着走了过去,走到了他的床边,他的面前,“陛下……”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裕明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撑起了身子,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啪的一声,力度并没有因为他此时的状况而有所减轻。
萧惟脸都被他打的侧了过去了。
“喝……喝……”一巴掌打完了之后,裕明帝便倒下了,趴在了床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是目光却仍是冷冽地剐着他,“这一巴掌……是朕……当父亲的……打你……”
萧惟跪直了身子,受了这一巴掌也受了这一责难,“是我的错,您打的很对!”
“你居然敢——”皇帝面目狰狞,脸更青了,“朕的女儿从小到大从未对一个人那般好过,你居然……居然敢那般对她——”
“我该死!”萧惟咬牙道。
裕明帝喘着气,“你是该死——”他咬着牙,恨不得吃了他一般,只是随后便是苦笑还带着一点不甘心,“阿熹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太好……”
萧惟没有反驳。
裕明帝挣扎着想要抬起身子,不过明显很艰难。
萧惟见状伸出了手,或许也便是在这一刻他才真的将眼前的皇帝当长辈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关心的还不是他的江山传承,而是长生,便冲着一点,他就该敬重他,更何况,他是他最爱之人最亲的人。
裕明帝也没有阻止。
萧惟扶着他重新躺好,“您还是好好保重,不然长生会伤心的。”
“朕的女儿孝顺,自然会难过!”裕明帝像是他说了蠢话似得,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随后便转为了哀伤,“不过,朕不希望她难过……”斜着眼看着他,“臭小子……别让她难过……”
“这恐怕很难做到。”萧惟笑了,道。
裕明帝恼了,“连这你都做不到,你还有什么用?!”
“她会难过的。”萧惟继续道。
裕明帝狠狠地瞪着他,可却没有再骂他,“至少……至少不要难过太久……萧惟,那孩子没有我们所想的那般坚强,她的心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朕走了,你便是她最亲的人了。”
萧惟看着他。
“记住,从今往后,她就只有你了。”裕明帝继续道,语气伤感。
萧惟神色肃穆:“我知道,我萧惟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伤她,弃她,我会尽我一切所能让她开心让她幸福,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呵。”裕明帝嗤笑一声,“老天爷可没这般闲,这世间也没真的听说过天打雷劈的事情。”
“死无葬身之地!”
“人都死了,葬不葬有什么关系?”
萧惟皱眉。
“怎么?”裕明帝冷笑,“这便不耐烦了?”
“万箭穿心而死?”萧惟道。
裕明帝笑道,“这还算有点诚意,那丫头说起话来狠,但心软的很,将你碎尸万段那些估计做不出来的,喊一声放箭应该可以做到,万箭穿心好,心坏了,留着还有何用?”
萧惟抿了抿唇,“您这般不放心,为何便不自己留下来看顾?”
“你以为朕不想?”裕明帝鄙夷地道,“可老天爷说,时候到了,谁也留不住,所以就只能便宜你这臭小子了!”
萧惟心中有些酸涩,“陛下……”
“还叫朕陛下,朕都还没死了,你便要造反了?”裕明帝打断了他的话。
萧惟如
何还听不明白,他端正地跪着,然后,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小婿萧惟给父皇请安。”
“呵……”皇帝虽说自己开了口,但是意难平似得,“你便是用这副装乖卖巧的模样哄了阿熹去?”
萧惟微笑道:“是小婿运气好。”
“哼!”裕明帝鄙夷地睨了他一眼,随后便将视线移开了,盯着眼前的帐顶,语气也肃然起来,“萧惟,朕能够为阿熹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只是世事多变,朕亦只是凡人,这漫长的一生,唯一能够看顾她的人只有你。”
“我知道!”萧惟正色道。
裕明帝继续道:“待朕走了之后,你务必要在军中站稳脚跟,记住,唯有兵权才是屹立不倒的根本!”
“陛下。”萧惟却道,“末将能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裕明帝看向他,“说!”
“陛下对长生可有别的安排?又或者是,期望?”萧惟问道。
裕明帝笑了笑,“若是有,你待如何?”
“她愿意吗?”萧惟继续问道。
裕明帝意味不明地道:“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萧惟抿紧了唇。
“小子……”裕明帝难得恢复了一些的中气似乎用尽了,“记住……这世上从来便没有……所谓的随心所欲……便是有……得到了……也不是好事……人生在世,要是没有一些执念……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是……”
“朕的女儿,大周的公主……”裕明帝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自然有她该承担的,亦会高兴承担的!”
萧惟沉默。
“而作为男人……”裕明帝继续道,“亦然。”随后,又道:“虽然我很喜欢你凡事以阿熹为先,时时为她着想,但是作为男人作为丈夫,整天围着女人转算什么大丈夫?”
萧惟脸色有些不好,不过没有反驳。
“不过想想你也并非全然没有好的……”裕明帝笑了笑,“阿熹那孩子性子要强,要是……真的找一个大丈夫……往后的日子怕是会过的鸡飞狗跳……罢了……只要你记住……手中务必要握着一些东西……才能保护好阿熹便成了……你要是真的有什么雄心壮志,野心勃勃什么的,朕还真的死不瞑目了!”
“您真的放心将大周江山交给长生?”
“朕有儿子。”裕明帝道,“即便不怎么满意,但总算还剩下个能用的。”
“燕王?”
裕明帝没有回答,“等阿熹生了孩子,带到皇陵给我看看,要是男孩儿记得可不能让他学你,整天围着个女人转,要是女儿……也万不可让她学阿熹……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乖点好……”
萧惟压下了心头涌上的酸涩,“好。”
裕明帝累了,停下来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的生母……”
萧惟面色一僵。
“朕也不说了。”裕明帝继续道,“你自个儿看着办吧,不过朕还是得提醒你,自己麻烦自己解决,不要逼的阿熹为你动手……幸幸苦苦走到最后却为了那般一个人……毁了夫妻之情……萧惟,朕便是死了也饶不了你!”
萧惟握紧了拳头,“我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让长生为难!”
“好……”裕明帝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似得,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去叫阿熹来……”
“是。”萧惟应了之后便出去了。
长生冲了进来。
裕明帝笑着看着她,“看把你急的,真的怕父皇将他给吃了?”
“你要是吃的了我就高兴!”
裕明帝笑道:“不吃了,吃了你还不找我算账?不过教训教训还是要的……免得以后他不长记性……又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帮你教训!”
“你舍得父皇也舍不得让你动手。”裕明帝道,精神似乎又回来了一些了,“阿熹,朕想去你母后的寝宫看看……”
“你现在……”
“朕好久好久没去了……”
“不许去!你现在哪里也不许去!”
裕明帝还是笑着,“可父皇想要去看看……看看你母后……回来了没有……”
“我说不许就不许!”
“你还生朕的气?”裕明帝道,似乎忘了一些事情了,“阿熹,还生父皇的气吗?父皇错了……父皇真的错了……父皇好想好想你母后……”
长生泪流满面,她很想很想扑到他的身上大哭一场,可是不行,怎么能行?她哭什么哭?他还在不是吗?“好……我马上带你去……”
裕明帝笑的更加的灿烂。
……
皇帝要离开太极殿,即便只是去后宫皇后的寝宫,但这对于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是到了这一刻,谁还能阻止?
长生亲自送了他去。
仍旧是端庄高贵的寝宫,富丽堂皇的仿佛这里并未缺过主人一般。
“还是……跟以前一样……”
殿内,皇帝没有起身,亦起不了身,只能躺在了抬銮上,他看着四周,笑着低语,然后看向了门口,眼中尽是温柔之色,许是因为高兴,他的精神还算不错,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与许皇后的过去,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然后长大了,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成亲了。
那段生活极为艰难的日子里头,他们却过的很开心很幸福。
谁说一无所有便会不幸福?
不,怎么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还有彼此。
长生跪在了边上,握紧了他的手,听着他说着。
“阿熹。”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了。
长生心中涌起了惶恐,“我在。”
“父皇看到你母后了……”裕明帝笑着道,目光温柔地看着殿门处,“她还是当年的模样,笑起来很美很美……”
长生浑身冰冷,“父皇……”
“朕就是喜欢她笑……从小就喜欢……可后来……她很少笑了,即便是笑……也是带着忧伤……朕给她的忧伤……现在……她又笑了……阿熹……她原谅我了……她来接我了……”
“就她?没有别人吗?”
“有!有!还有阿熹……”
“她也来接你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却仍维持着笑容,“她什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一个样?”
裕明帝突然间握紧了她的手,“两个都是……阿熹……都是父皇的女儿……阿榛……她来了……带着阿熹来接我了……”
“就不能不给他们走吗?”长生哭道,“我也很孝顺很听话的……就不能不走吗?”
裕明帝侧过了头。
“父皇——”
“不能啊……”裕明帝笑道,瞳孔却已然开始不清晰,“你母后来了……父皇要是不走……她会真的不要父皇了的……她等了父皇好久好久……阿熹……好久好久了……”
长生咬着牙闭上了眼睛,面容因为极度的伤痛而扭曲了起来,“好……”她艰难地开口,“那走吧……跟她走吧……安安心心的……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再想,安安心心地跟她走!顺便,帮我给她道个歉,这般多年在她的灵前啰嗦了很多,烦到她了,还有那个阿熹,帮我说声谢谢……”她握紧了他的手,浑身紧绷的仿佛要爆开一般,“走吧!从今往后,你的江山有我!一切都有我在!”
裕明帝也泪流满面,“好……”他还是笑着,尽管泪流满面,但所表露出来的都是开心,完全轻松了下来,放下了一切的开心愉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开心的,仿佛之前丢了的都回来了,在这最后一刻,他得到了他的幸福。
“阿榛,你来带我走了吗?”
他说着。
“真好……”
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任何人能留住他,即便是他的如画江山。
他终于可以做回当年那单纯的丈夫,他心爱的妻子崇拜敬仰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