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止抚琴,早已成了陈府一景。
至少对陈家子弟而言,就是如此。
现如今,陈氏一族中为政者不少,但能入中枢的不多,入中枢又掌实权的,更是屈指可数,长留洛阳的,也就是太仆陈永,以及太乐令陈止了。
所以陈止在府中抚琴,其他人是不敢打扰的,哪怕知道今日之事非同一般,也是一般。
是以,诸陈显于人前,陈止抚琴在后,竟丝毫不受影响,那杨全人来,在路上就能听到叮咚琴声,见了抚琴之人,更觉其人特殊。
不需要人来介绍,也不需要询问他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只是一眼,杨全就能肯定,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最近在洛阳声名鹊起的陈止了。
不只陈止,之前目光扫过众陈,被他留意的二人,其名号,同样都在杨全心头,盖因杨全此人颇有观相之能,见微知著,见人面而应人名,才会被杨济派出,到几大卿家统观。
来此之前,杨全就对陈家诸君了解了一番,不光问了姓名,更有品性、秉性,所以一见其人之面,时间虽短,但从举手投足之间,依旧能窥见端倪,是以能猜出身份
“陈梓闻名洛阳,为稳妥老成之青年,亦有才华,而那陈华名传江北,早有名士之说,师从名师,二人都是一时之选,但比起陈止来,就都大有不如了,陈止此人,崛起甚速,世人多有说是应运而行,恰逢幸事,所以青云直上,但我观其人之能,往往出人意料,宛如一口深潭,不见其底,书法、文章、丹青、音律、农事等,居然样样精通,绝非以运能释,分明是厚积薄发,是靠着过往积累,方能逞此时之快,宛如古之人杰,做楚国君之举也!”
念着这些,杨全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站在原地,似在倾听琴声,又似乎在审视众人,他的目光在众陈身上多次扫过,偶有沉吟。
除了陈梓等人之外,其他人的心就都提了起来,心弦紧绷,显出紧张和担忧。
杨家之势,他们在国都之外也是知道的,哪怕身处东边的徐州,对关中的局面依旧也有耳闻,所以想要攀附,若是能成,则可省去十年之功,一跃成为能与陈止比肩的陈家后起之秀。
最近几日,因陈止而起的风云,传遍洛阳街巷,身为同龄陈族子,他们越发患得患失。
当然,对于这些人来说,最大的对手,还是自己的亲族。
如陈华者,在挺胸站立,展现风采的同时,亦在游目四望,分析利弊。
“陈梓性子淡薄,以不争示人,陈欢性子跳脱,不喜家族约束,若是杨家择婿,这两人乃是我的大敌,但观二人之相,并无争取之意,而余子皆不可虑,唯可虑者,还是那陈止!”
想到陈止,陈华心里生出一点痛恨和敬畏,他与陈止有仇,但经历挫折、挫败,隐隐畏惧,更知陈止之能,是以心情复杂,偏偏又不愿意退让。
“陈止此时抚琴,一如往日,也是不争之态,毕竟贵客临门,当以礼相待,而陈止却依旧在东廊抚琴,话不说、礼不行,为大失敬,如何能入杨全之眼?我当趁机为之,以压其人,若能得杨家青睐,那叔祖之成见、归家之黯然,皆烟消云散也,与杨家这等上品世家相比,我陈家尚有诸多不足,可为大援,助我成事!”
一念至此,陈华上前两步,朝杨全拱手道:“早就听说杨君之名,华甚佩之,今日一见,当真是君子之度,始知闻名不如见面,去岁杨君于中秋时,那一首《咏月》更是令人一听则生念……”
陈华倒也博闻强记,现在以礼相待,笑脸奉承,说的又是杨全的得意事,那杨全心里也是舒坦,就收回目光,与之交谈起来,几句过后,两人便显亲近了。
这一幕,看得陈罗心中警兆大起,他如何猜不出陈华的打算?
“好个陈华,这阿谀奉承起来,真是不要面皮了,看他与杨家君子交谈甚欢,这可不是好事,若是让他如愿以偿,成了杨家的姑爷,那以杨家之势,此人岂非又能再起,决不可行!”
这样想着,陈罗越发焦急,不由转头,朝身后看了过去,目光落在自家七哥的身上,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学无术、纨绔粗鲁,在彭城小地或许能与世家女相好,但放到天下中心的洛阳,面对世家公卿之女,是半点都比不上的,所以除非杨家从上到下、尽数都是盲瞎遗传,否则他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的。
“我虽然没有机会,但我却有一才华横溢的兄长,以七哥之能,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杨家女?只是我这七哥怎的还是这般样子,陈华正自吹捧呢,结果我这兄长,却仿佛没事的人一样,还在那边抚琴,岂非要
错失良机?”
越想,他越急,尤其是看到陈华之后,又有几名陈家子弟上前去,试着与杨全攀谈,气氛越发融洽,陈罗这心里就更是难受,最后索性迈开步子,就要过去打断陈止的琴声,将他拉过来,跟那杨全交谈。
但他这边刚有动作,就有一人过来,挡在前路。
陈罗定睛一看,正是刚刚才和自己相互介绍过的陈梓。
陈梓不等陈罗询问,就主动说道:“族兄不必着急,太乐自有分晓,他自来陈府习练,每日不缀,旁人不可惊扰,族兄不妨稍等片刻,太乐琴声停,则自起矣。”
“你之意我懂,但此时不同以往,若等我那兄长停了琴声,杨家君子怕是已经走了。”陈罗压低声音,话中含忧。
陈梓顺势低语道:“族兄担忧,我亦知之,多虑也,杨家择婿之闻早已有之,几日前更有一宴,起于左岳,未见有如愿得杨女青睐者,近日以来,这位杨全公子行走公卿之家,与各方皆有往来,备选颇多,洛阳之地,豪杰甚多,杨公之孙女,岂能轻易下嫁?陈华不过陈氏一士,名不传朝堂,德不配祖上,高不成低不就,其人自视甚高,岂能入杨家之眼?”
陈罗听着,心里也亮堂起来,不由点头。
陈梓的话敞开来说,就是点名洛阳人多,有能耐的人更多,陈华还排不上号,再怎么奉承,也是无用的。
一番话分析下来,陈罗顿时安心了,对他而言,杨家女固然代表权势,但只要不是陈华娶之,皆可容忍。
而陈梓话未说完,跟着又道:“杨公遍观洛阳之士多日,却难下决定,当是有所考究,奉承其弟子,曲意逢迎,又有何用?说不定,杨公正是不喜这般作态,这才不取,是以这般行事,只能徒费时间,反观太乐令,怡然自处,丝毫不意,才是正举啊,我甚羡之。”
陈罗一听,也觉得与其浪费时间在阿谀奉承上,倒不如做自己的事,如七哥这般,抚琴自得,才是名士之举。
“要不怎么说我七哥厉害呢!”
想到最后,陈罗哈哈大笑,倒引得杨全侧目,但陈罗本无欲,又想通关键,也不在意,兀自笑着。
杨全奇之,遂问其名,不由感慨:“不愧是陈太乐族弟,亦有风采啊。”
几人交谈之际,琴声忽然停歇,却是陈止终于练完了琴,这才施施然起身,给杨全行礼,口称莫怪。
杨全笑道:“在下突来,君子不知,岂能怪罪?”
二人见了礼,也不多说,客套两句,陈止又让人取来丹青笔墨,顺势作画,丝毫不像陈华等人那般迫切。
杨全见此情景,有了计较,又与陈华等人说了两句,就借口问候陈公,辞别离开了,留下满院心事人。
见陈永之时,杨全并未谈及择婿一事,只是带来了杨济的问候。
等到杨全告辞,陈永才貌似无意的问道:“杨君素有观人之名,不知我陈家子弟,可有入眼之人?”
杨全恭敬回礼,说道:“陈公说笑了,贵族多杰士,乃是大兴之兆,有陈华者名达,有陈梓君意固,令孙陈欢亦有勇猛之相,除此之外,太乐令的族弟陈罗,亦有洒脱之态,一门俊杰,羡煞人也。”
“谬赞,”陈永摇摇头,心有叹息,他那孙儿贪玩,而陈华心术不正,只有陈梓可堪大用,同时意外于陈罗之名,但并不追问,却道:“杨君谈了诸多子弟,却不言我那族孙陈止,是何缘故?此人才是我陈家年青一代的顶梁柱。”
杨全摇头叹息道:“太乐令之才,胜全百倍,非我可言,岂能评判?”
陈永闻言欣喜,乃遣人送客。
待得杨全回返杨府,见了杨公,那杨济问起:“此行陈家,可有收获?比之其余公卿之家如何?”
杨全就回道:“陈家诸子,鲜有过人之姿,与其余家比,接触者寥寥,若在地方则为上选,若在京城则泯然众人,独有一人,遗世独立。”
杨济点点头,又问:“若不比其家,只论其人,又如何?可有适合之人?”
杨全就回道:“诸陈皆庄重,容貌姿态并无差错,但见了弟子,除却陈梓等两三人尚有仪态,余者皆媚近,唯太乐令陈止,坐于东廊,宽袍大袖,怡然抚琴,神态自若,旁若无人,琴声甚美,不见杂乱。”
杨公闻言沉默片刻,才道:“此贤士也,为上上之选,且待匈奴来使之后,我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