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复国梦想终破灭(1 / 1)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冬十月十五,戌时三更天。

百济任存山南麓,熊津道中军大帐,武康发布攻城令。军令快速传递,沙吒相如和孙仁师,将兵七千余众。在皎洁月光下,对山间任存城,发起最猛攻势。

鼓声震撼山谷,呐喊直冲云霄,辐射方圆数里。强弓劲弩压制,空中石弹纷飞,云梯架上城头。卫士迎着滚木,煮沸的金汁汤,流矢和石头雨,以生命为代价,发起死亡冲锋。

如此浩大场面,吸引守军注意,只为声东击西。黑齿率敢死队,手臂缠着白布,攀爬任存山北崖。他们小心翼翼,互相交叉掩护,悄无声息靠进,目标任存北城。

这里背靠悬崖,防御力量最弱,是最好攻击点。突袭很快展开,黑齿身先士卒,只用了半刻钟,首个登上北墙。控城头开城门,五百敢死队员,犹如神兵天降。

城内的精锐守军,全部前往南城,北城兵力空虚。大概有千余人,都是老弱残兵,猝不及防之下,溃败随之而来。敢死队大开杀戒,右臂没缠白布的,全部格杀勿论。

黑齿带着队员,趁着城中混乱,按照心中记忆,突袭任存仓库。进展异常顺利,不费吹灰之力,格杀守库散兵,防火焚烧粮仓。一时火光冲突,开始浑水摸鱼,到处兴风作浪。

熊津道指挥部内,全部行军将领,聚精会神看沙盘,不停的拔插军旗。武康笔直矗立,手指弹敲大腿,凝望任存北山。仰角超过六十,到处悬崖峭壁,荆棘灌木密布,蛇虫鼠蚁遍地,还有乌烟瘴气。

若不熟悉地形,想从此山突袭,就是痴人说梦。黑齿和沙吒,曾盘踞任存山,称得上地头蛇,也都擅长夜战。五百敢死队员,是精锐老兵,也熟悉地形。估计只有他们,才能绕过丛林,飞夺任存孤城。

传令兵匆匆来报,得知城内起火,众人喜形于色。刘仁愿握拳,咬牙切齿道:“邓艾偷渡阴平,奇兵灭亡蜀国,堪称经典战例。黑齿偷渡北崖,如同锋利尖刀,直插敌人心脏,其才不输邓公。”

这个评价很高,袁公瑜附和道:“这个黑齿常之,不仅勇武过人,胸中也有谋略。离开任存山四年,还能牢记地形,绝对聪慧过人。如此智勇兼备,又善于夜战,大将之才呀。”

刘仁轨感叹:“恐怕不仅如此,黑齿最擅长的,是收人心抚士卒。昔年百济覆灭,他盘踞在任存山,不到半月时间,收拢三万余人。不到月余时间,开始围攻泗沘,统帅力如此强,令人刮目相看。”

众人无声点头,武康怡然自得,你们总结的对。百济刚灭亡时,军心士气全无,他能短时间内,拉起数万人马。没有真才实学,没有治军手腕,根本不可能做到。

按照史书记载,他在降唐以后,沙场屡建奇功。纵横吐蕃,所向披靡,数破突厥,威震天下,进爵燕国公。李敬业叛乱,也是他平的,绝对的大将之才。

不过很可惜,受酷吏周兴诬陷,含冤自缢而死。想到这扯冷笑,既然知道历史,那就保下黑齿。以后媚娘掌权,对于我的担保,应该会给面子。保下黑齿常之,兴许武唐的外战,会有很大改观。

战斗持续一夜,众人彻夜未眠,精神高度紧张。黎明时得到消息,已经攻破任存城,卫士正在巷战,预计午时左右,就能肃清抵抗。众人狂笑欢呼,无不精神抖擞,胸中这可恶气,终于能发泄了。

兵败如山倒,叛军大量投降,城内零星抵抗,午时前被肃清。不过非常可惜,在迟受信的府邸,只找到老弱妇孺。经过审问得知,他已抛妻弃子,向北逃亡高句丽。

百济最后的抵抗,已被彻底消灭,百济复国运动,彻底宣告失败。这个坚韧王朝,历时六百多年,在唐朝的打击下,终于沦为历史。不作死就不会死,你若亲近大唐,就没灭国之祸。

接下来的日子,与刘仁轨交接,准备凯旋事宜。宣读朝廷制书,留下万余卫士,镇守百济故地。带方州刺史仁轨,检校熊津大都督,全权处理军政务。

宣读完诏书,两人彻夜长谈,关于百济问题,互相交流看法。几年战火的荼毒,此刻百济故地,放眼满目疮痍。到处断壁残垣,尸体满地遍野,犹如人间地狱。

战后重建工作,成为当务之急。因为灭国目的,是做军事基地,并以此为跳板,灭北方高句丽。只有恢复秩序,才能体现价值,才能谋求利益。

武康提出意见:掩埋骸骨,登记户口,梳理村落,任命官员。疏通道路,修建桥梁,修补堤堰,修复陂塘,奖励耕桑。赈济贫苦,优待孤老,立大唐社稷,颁正朔庙讳。规划屯田,储蓄钱粮,训练士卒。

仁轨认真聆听,接受上述建议,提出自己见解。会谈和谐顺利,等谈到尾声时,他拿出个布包,言辞陈恳道:“我镇海东四年,发现很多问题,特意整理造册,请将军转交朝廷。”武康没接手,和颜悦色道:“听刘都督说,你有治世之才,所以我来问你。昔日调动府兵,百姓纷纷应募,争先恐后从军,兵员士气高昂。年前到百济时,发现留守卫士,疲羸多勇健少,士气也低迷,是什么原因?”

仁轨连连自谦,叹口气回话:“我与卫士闲聊,也理出些。往日卫士出征,如果战死沙场,朝廷派人吊祭,追赠官爵勋级。若死者有官爵,转授他的兄弟。凡是渡辽海者,皆赐勋级一转。”

武康不禁苦笑,还是那个问题,勋赏制度崩塌。破百济战平壤时,朝廷许以勋官,百姓纷纷从军。等到战事结束,由于种种原因,诸如冒名顶替,官员阳奉阴违,许诺并未兑现。

从显庆年间起,烈士没人过问,赐勋沦为空文。武康屡次出征,能明显觉察到,兵员身体素质,以及精神面貌,正在逐年降低。特别此次出征,卫士偏瘦偏老,相比上次渡海,差距太过明显。

仁轨继续道:“显庆五年之后,情况再次恶化。州县每次征兵,身体强壮的富人,都行贿折冲府,以此逃避出征。为了凑够兵员,穷人家的老弱,也被强征入伍。”

短暂的沉默后,仁轨继续讲述,武康听的心惊。穷苦人也不傻,战功不得勋赏,自然不肯出征。富人可以行贿,他们只能逃亡,为了躲避兵役,甚至自断手脚。

深思熟虑许久,收起那份奏疏,武康下逐客令:“我已经明白了,你希望朝廷派人,轮换留守卫士。奏疏我会带到,今日你我谈话,也会如实上报。若没其他事,回去休息吧,我想安静片刻。”

仁轨起身告辞,武康盯着奏疏,久久不能回神。大唐的府兵制度,正在走下坡路,军队的战斗力,也会越来越弱。以后丢失西域,大吃吐蕃败仗,丢失朝鲜半岛,都是因此而起。

这个问题太大,如果强行改革,会动别人的蛋糕。考虑到三更天,还是一筹莫展,果断放弃思考。我只是个将军,没有参与朝政,把奏疏递上去,让宰相门解决吧。

接下来的日子,准备班师回国,忙的焦头烂额。首先确定人数,除了刘仁轨以外,其余大小将领,诸如袁公瑜、刘仁愿,孙仁师和杜爽等。熊津道的卫士,部分留守卫士,共计三万余人。

而在俘虏方面,倭国的全部带走,包括川岛兄妹,所有倭国士兵。百济叛军的骨干,上至扶余忠胜、忠志,下到小小百夫长,全部带回大唐。叛军普通士兵,挑几百死硬分子,其余交给刘仁轨。

百济故国遗民,一个都不带走,留着重建家园。东渡队伍庞大,武康初步统计,超过了五万人。最终无奈决定,倭国百济战船,全部编入舰队。只带渡海口粮,其余全部辎重,留给驻守卫士。

腊月初二辰时,全体人员登船,舰队杨帆起锚。武康率领部将,站在船舷旁边,与刘仁轨告别。众多留守卫士,沿着白江东岸,跑步追逐战船。有的挥手告别,有的放声呐喊,有的热泪盈眶,他们也想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告别声,只剩痛哭声。之前的留守卫士,此刻身在船上,心态全部爆炸,都在放声痛哭。这些血性汉子,踏上回家的路,哭的像个孩子。

从显庆五年,到龙朔三年,整整四年时间。远征异国他乡,吃不好穿不暖,且随时可会丧命。思念父母妻儿,渴望西归家乡,如此双重折磨,早已身心俱疲。

武康喟然长叹,心里也不是滋味,转身回到船舱。转念仔细想想,认为他们很幸运。两次渡海远征,数以千计的卫士,战死在沙场上,长眠于朝鲜半岛。你们受的苦难,比起阵亡烈士,又算得了什么?

舰队驶入熊津江,千桨百橹击水,满帆向西航行。到了黄昏时分,离开朝鲜半岛,进入茫茫黄海。随着夜幕降临,舰队开始停泊,放铁锚和锤舟石,小船捆在大船上。

所谓的锤舟石,大石头凿出圆孔,穿上麻绳长索。沉入水底,依靠重量,使船停泊。大型楼船斗舰,多用四爪铁锚,靠着抓力停泊。眼下铁锚没用,因为水深百余米,铁锚只有八十米。

武康爬上楼顶,观望整个舰队,只见点点渔火。腊月天气干冷,呼吸出的空气,凝成道道水雾。仰头四十五度,缓缓闭上双眼,感受水波荡漾。良久扯出微笑,小声吩咐亲卫:“我想听俚曲,唱黄海之夜吧。”

钱顺点头应诺,带着二十亲卫,双手捂成喇叭,扯着嗓门咆哮:黄海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哎哟我的老天,瞬间笑出猪声。跑调可以接受,可把柔和夜曲,吼成热血战歌,你们太厉害了。然而吼完两遍,两侧的护卫斗舰,响起整齐回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武康快笑哭了,咱们凯旋班师,不是出征在即,这都热血沸腾了。还是先撤吧,这些厮杀汉,唱不出温柔缠绵。等回到长安,听妻妾们合唱,才能原汁原味。

从楼顶下甲板,回到二楼卧舱,见刘仁愿在门口。客气打招呼,请进舱说话,两人对面坐,武康打趣道:“我说老刘头,是被嚎叫吵醒,来兴师问罪吗。若真是这样,我向你道歉,喝杯茶赶紧走。”

明日香斟完茶,坐在武康身边,小模样很乖巧。仁愿视线微瞟,笑意满是邪恶:“不是爱美妇吗,何时换了口味,喜欢小嫩羊了?你要怜香惜玉,她这小身板,不能多做运动。”

此乃老流氓,武康懒得理他,悠闲的品香茗。仁愿也不在意,煞有介事道:“你的胆子真大,她是我军战俘,又是倭国公主,不能轻易招惹。要是被人举报,会惹祸上身,宪台狱的牢饭,还没吃够吗?”

武康嗤之以鼻,放下茶杯冷笑:“感谢您老关心,但我不是禽兽,她只端茶倒水。十二岁的女娃,我下不去嘴,也不会留把柄。先说你的问题,留守百济四年,朝中已有流言,说你心怀不轨,图谋割据海东。”

剧烈的咳嗽声,仁愿瞠目结舌,貌似不可置信。武康点点头,颇为无奈道:“上次行军燕然,大司宪杨德裔,给我扣很多帽子。同时也举报你,图谋割据海东,已有不臣之心。”

仁愿勃然大怒,啪的拍了桌子:“这是谗言污蔑,老夫深受皇恩,岂能心生异心?海东苦寒之地,战局异常艰苦,穷途末路之时,我想奉诏撤军。可刘仁轨苦劝,最终留了下来,才有今日局面。”

说到这里,陷入沉思,良久说道:“刘仁轨有大才,断言叛军内讧,果然得到应验。如果当初撤军,百济会复国,之前全部努力,也会化为乌有。白江口海战后,他专程拜访我,自请留守百济,实在令人敬佩。”

武康不置可否,刘仁轨有才干,也是典型政客。他想留守百济,不是公忠体国,而是趋吉避凶。李义府要弄他,如果回到大唐,必有性命之忧。只有留在百济,义府鞭长莫及,才能保住性命。

仁愿唉声叹气,牙缝挤出声音:“宪台的御史,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我镇百济四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他们如此诋毁,太令人寒心了。等回到京师,我要禀明圣人,找德裔讨公道。”

武康蹙眉头,压低声音说:“要注意言行,打击面别太广,朝廷那么多御史,总有几个好的。譬如说袁公瑜,我感觉就不错,为人嫉恶如仇,为官刚正不阿。你刚才的话,若被他听到,可就结梁子了。”

意识到失言,仁愿看向舱门,语气有些尴尬:“变之你也知道,我就这个性子,说话心直口快。也吃了不少亏,莫名其妙的,就把人得罪了。朝堂人缘不好,所以遭人诬陷。”

武康耐心劝导:“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谨言慎行。每次说话之前,先打三遍腹稿,不该说的别说。另外我告诉你,要住圣人的心,他若是信任你,别人诬陷没用。”

说教完毕,怪笑两声:“你想要的公道,我已帮你讨回,杨德裔被我搞了。当初略施小计,扳倒了许圉师,成功牵连到他。圉师贬虔州刺史,德裔流配庭州,他们罪有应得。”

仁愿再次被呛,死死盯着武康,久久说不出话。良久之后,小声说道:“变之好手段,能扳倒宰相,我心服口服。咱们是忘年交,说话从不外气,有些肺腑之言,还请变之聆听。”

武康微笑点头,仁愿小声说:“你心狠手辣,先有长孙无忌,再有圉师德裔,都被你打倒了。天山征讨铁勒,坑杀十三万众,白江口海战,你与孙仁师,以杀戮为乐。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杀戮过盛,怕会遭受...”

话语戛然而止,武康也不接茬,知道他想说什么。杀戮有损阴德,如果老天怪罪,你会遭报应的。其实我也不想,十七岁开始杀人,短短十年不到,双手沾满血腥。

直接被杀的,间接受死的,已不计其数。我也仔细想过,好像每次出手,都有某种理由。不禁嗤笑出声,放下手中茶杯,半真半假道:“我的大多杀戮,都被形势所逼,表示无可奈何。”

抬头看仁愿,满不在乎道:“李淳风也说,我是武曲下凡,终生都在杀戮。还说我这样的人,难逃因果报应,不会有好下场。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只要家人无恙,其他爱咋咋地。”

刘仁愿更尴尬,果断转移话题:“我听许相公说,你和新城公主,有段非凡的交往。她唯一的女儿,是你的私生女,是不是真的呀?如果是真的,咱们就定个亲,给我家做儿媳吧。”

武康呵呵怪笑,本想打趣几句,忽然心脏绞痛。不到半分钟,眉心凝成疙瘩,冷汗沁出额头。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充满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