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春三月初五,辰时五刻。
太原城晋阳宫,南方承天门外,右屯卫将军杨思训,巡视完扈从卫队,回到临时办公地。吩咐亲卫上茶,盘膝端坐矮榻,低头看宫禁舆图。凝视左千牛府,想到那个怪人,越发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豪赌,真的很凶险,心中再起波澜。赌上家族前途,获不对称利益,到底值不值得。一时六神无主,抓出笔筒笔杆,直接丢在地上。打开腰间算袋,拿出十文铜钱,丢进青竹笔筒。
缓缓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祈祷,拿起笔筒摇晃,诚心占卜吉凶。这时屋门打开,杨嘉本走进来,看到父亲占卜,安静的站旁边。很快笔筒扣矮榻,噪音随之停止。
杨思训睁开眼,神情如临大敌,挪开手中笔筒,拨弄占卜钱币。共有十枚铜钱,只有一枚正面,“开元通宝”四字,显得格外的刺眼。拈起那枚铜钱,白脸黑成锅底,嘴里喃喃重复:一生九死...
见他失魂落魄,嘉本有些担心,凑过来准备安慰。看到那枚铜钱,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问:“这铜钱很眼熟,应该是变之的,阿爷和他很熟吗?”
杨思训错愕,陡然间站起,带翻身前矮榻,脸色苍白如纸。杨嘉本吓坏了,赶紧伸手搀扶,却被摆手阻止。杨思训瞪大眼,死盯嫡亲长子,一字一顿问:“这是武康的?”
杨嘉本再次审视,重重点下头,言辞凿凿道:“铜钱周边打磨,锋利可切皮肉,变之称其金钱镖。我曾亲眼目睹,两丈开外的距离,他打出的铜钱,钉在箭靶红心。”
杨思训如遭雷击,握铜钱撒腿跑,找右屯卫中郎将。拉他到偏僻角落,咬牙切齿吩咐:“通知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给我找最快的马,现在就去找!”
中郎将疾跑离开,杨思训瑟瑟发抖,豆大冷汗滑落。手中怪异铜钱,是初二那天早晨,乌衣巷和赵氏缠绵,准备离开时发现的,就在西窗台之下。
抹掉额头汗,想到那个人,倒吸口冷气。我与皇后是表兄妹,他是皇后从父弟,应该和我亲近。可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淡漠与疏离,若有若无的杀气,这很不合常理。
难道我们的计划,全在他掌握之中,否则不会跟踪我。想到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次如遭雷击,在中郎将帮助下,艰难爬上马背,狂奔去乌衣巷。
晋阳宫内殿里,武氏亲朋宴会上,美人痣小娘子,政变的嫌疑人,正向媚娘敬茶。媚娘伸手去接,武康悄然而至,截留热腾腾茶杯。轻轻放桌上,打量着美人痣,皮笑肉不笑:“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如此装逼的话,让嘈杂的内殿,瞬间鸦雀无声。众人不明所以,视线聚焦魁梧将军,媚娘也柳眉轻蹙。闹闹胆子很小,屁股离开板凳,藏在母亲身后,调皮的探出脑袋。
美人痣垂头不语,武康淡淡说道:“血流加速,脸色潮红;心跳加快,胸闷气短;呼吸急促,身体微颤。种种迹象表明,你现在很紧张,你这害怕什么?”
头垂的更加,颤抖更明显,媚娘也冷了脸。武康浅笑,继续分析:“文水县尉的妻子,弘农杨氏的出身,各种的大场面,早已耳濡目染,不该如此慌张。若是敬畏皇后,不敬茶就行,同桌八个人,不是非你不可。”
端起手中茶杯,放在鼻下轻闻,不紧不慢道:“从那边到这里,视线不离茶杯,让我非常奇怪。难道这杯茶水,加了特殊调料,小声的告诉我,加了什么啊?”
杨氏直接瘫倒,脸色苍白如纸,数道冷汗滑落。宾客集体失声,无不惊慌失措,有的起身离席。侍卫觉察异常,全部涌向内殿,伴随杂乱脚步声,快速控制局面。
千牛刀全部出鞘,众人战战兢兢,被控制在座位上,不敢动弹分毫。而杨氏的同桌,也是全部痴傻,甚至掩面呜咽。千牛备身崔神庆,小晴的亲哥哥,跑步来到主位,保护小晴和闹闹。
备身左右杨嘉业,杨思训的幼子,也跑向了这边。武康横出手臂,拦在他的胸前,指向东边角落。目光杀气腾腾,带着不容置疑。杨嘉业不明所以,见横刀微出鞘,一时心惊胆战,乖乖跑去角落。
两名备身侍卫,缴他的弓箭,左右监视着。武康松刀柄,媚娘轻咳提醒:“她们进殿之前,会被层层搜查,除闹闹和小晴,都会一丝不挂。宫人深谙此道,想带外物进来,几乎不可能。康郎你说说,她如何做到的?”
这个不好明说,俯身凑她耳边,如此这般解释。媚娘被恶心到,鄙夷看向杨氏,对心腹八两摆手。六个贴身婢女,架着杨氏离开。她如行尸走肉,没有半分反抗,看情况是认命了。
见媳妇有兴趣,武康也凑过去,也给她解释。小晴瞠目结舌,见夫君表情暧昧,想到闺房私密,直接羞红了脸。那恶心的模样,估计再没胃口,享受丰盛美餐。
约莫半刻钟多,婢女架来杨氏,直接丢在地上。八两怒气冲冲,递出手中纸团,小心翼翼汇报:“回禀武将军,肚兜里搜出的,经奴奴们确认,不是宫内之物。”
武康伸手接过,小心翼翼打开,瞪着眼仔细查,有残留的粉末。拿鼻子轻嗅,味道差不多,果然不出所料。偷眼瞧媳妇,扬扬手中纸,再次暧昧怪笑。小晴狠翻白眼,直接偏过头去。
气氛开始肃杀,媚娘脸沉似水,转头看向杨氏,咬牙切齿道:“你出身观王系,和阿娘是同房,若按辈分讲,我们是表姊妹。你是妾室所出,能嫁文水县尉,是沾了我的光,为何恩将仇报?”
杨氏面如死灰,嘴唇不停哆嗦,垂头保持缄默。媚娘强压怒火,眼中迸发杀气,盯着手指发呆。武康指茶杯,吩咐崔神庆:“抓只猫或狗,再请圣人移驾,这里有好戏看。”
崔神庆犹豫,凑过来小声说:“刚才听李洋说,长安加急公文,圣人和诸宰相,在关德殿议事。新罗使节也在,应该是军国大事,属下窃以为,不宜惊动圣驾。”
新罗使节与会,如果所料不差,是再次请求朝廷,出兵攻伐百济。看眼前的情况,确实不宜惊扰。先确定茶中毒,等到尘埃落定,再汇报李九吧。想到这挥挥手,示意速去速回。
开始发号施令,备身控制杨氏,防止畏罪自杀。等确定茶水有毒,便以她为突破口,揪出慕容宝节、杨思训。或许有意外收获,凡是预谋政变的,主谋不会只有两个。
尽可能的发掘,把关陇系头目,全部一网打尽,再杀个血流成河。转身看向媚娘,见他怅然若失,被打击很惨。早就告诉过你,舅家人不可信,他们是关陇门阀,更倾向门阀利益,不是你这外甥女。
很快一刻钟过去,崔神庆拎猫回来,抓猫腰放桌上。武康捏片羊肉,蘸在下药茶水里,放在猫咪旁边。花猫大快朵颐,呼呼吃掉肉片,不停的喵呜着。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五分钟过去了,花苗看想武康,看意思还想要。崔神庆有些懵,略微松开手,花猫向前猛蹿,目标是盘里羊肉。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像中毒呀?
再次抓紧花猫,武康再拿羊肉,长时间蘸茶水,丢在花猫脸上。同样的吃肉,还是啥事儿没有,这剧本不对呀。综合杨氏表现,以及诡异药包,茶水绝对有毒。
难道是剂量太轻,还是花猫太抗?武康不信邪,再次捏羊肉,摁进茶杯里,茶杯端过去。花猫边吃边喝,仍没中毒迹象,享受完羊肉,抬起头喵呜。
两刻钟过去了,还是仰猫头喵呜,赤裸裸的嘲讽。人猫互相对视,大眼瞪小眼,武康都懵了。跑龙套的也是演员,你的职业道德呢,为何不七窍流血,为何不瞪眼伸腿儿?
时间分秒过去,武康陡然转身,逼视瘫倒的杨氏。两人视线相接,都是瞠目结舌,都是不可置信。心里也都在想,为什么猫没死,这不可能呀。
武康咬牙切齿,扑街的小娘们,是不是被药铺坑了。如此关键时刻,你却买到假药,你咋不去死啊。现场极度尴尬,崔神庆轻咳,小心翼翼问:“花猫没中毒,接下来怎么办?”
宾客也明白了,茶水里没有毒,这就是场闹剧。杨氏放声哭,跪地上磕头:“我是冤枉的,皇后待我,恩同再造,不敢有加害之心。奴清白尽毁,玷污夫家声誉,辱没杨家名声,奴不想活了...”
说罢爬起来,跑着去撞墙,墙角两备身,赶紧拦住她。武康堪堪回神,什么情况嘛,我被无情打脸,剧本肯定不对。扭头看媚娘,表情很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宾客长出口气,原来虚惊一场,再次看向武康,带着鄙夷与怪异。媚娘轻翻白眼,不省心的小康,我给你收场吧。转头望向杨氏,打着官腔说:“康郎是千牛将军,排查安全隐患,是他职责所在,你们要理解。”
拿起桌上纸团,眼中闪过狠戾,风轻云淡道:“都是宫人大意,才让这团黄纸,在你们不知情时,被带进晋阳宫。康郎因此起疑,造成今日误会,都到此为止吧。表妹也别伤心,我会补偿你的。”
这句表妹叫出,给了天大面子,可别不识抬举。杨氏哭哭啼啼,重新跪地谢恩,几个婢女搀着,回到原来座位。媚娘吩咐八两,赏赐玉帛五匹,抚平她的伤痛。
乌云消散之际,平地波澜再起,李洋匆匆跑来。先对皇后行礼,然后焦急汇报:“乌衣巷发生大案,右屯卫杨将军杨思训,死在慕容将军外宅。初步断定是鸠杀,当事人有慕容将军,以及他的妾室赵氏。”
如同晴天霹雳,雷晕在场众人,杨嘉业呶一嗓子,哭喊着冲出去。武康骤然转身,与媚娘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事实真相。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场政变,针对武家的政变。
李洋急不可耐:“大佬别发呆,半个时辰后,并州衙审理此案。狄仁杰主审,圣人和众宰相,以及并州官员,都会在场旁听。李将军有令,让您率左千牛府,负责保卫事宜。”
如此正合心意,向媚娘告辞,转身大步离开。所谓的李将军,是韩王李元嘉,当初就是他和李勣,去婺州押解武康。左千牛府大将军,武康的顶头上司,两人关系很不错,经常喝酒聊天。
快速集合部下,一时思绪万千,此案来的太突然。正三品的大将军,鸠杀从三品将军,绝对的惊天大案。要说没有猫腻,二傻子都不信。此刻可以笃定,慕容宝节和杨思训,就是政变筹划者。
来不及细想,带领左千牛府,快速开进并州衙门。仔细排查州衙各处,不放过犄角旮旯,遣散工作人员,接手开庭事务。布置庭审现场,确保万无一失,等候圣人驾临。
狄仁杰首先来到,抱着厚厚的文件,正襟危坐书案后。千牛卫抬着尸体,押着嫌疑进殿,是慕容宝节和小妾。约莫一刻钟,李洋过来汇报,李九和宰相来了,众人列队迎接。
相关人员各就各位,狄仁杰开始问案,武康站李九身边,死死盯着慕容宝节。该死的老狐狸,出手很果断嘛,竟然杀人灭口。长孙无忌刚死,你们就跳出来,所有的关陇门阀,统统都该下地狱。
此刻听熟悉声音,武康瞬间明悟。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在乌衣巷里,与杨思训滚床单的。对于别人来说,此案匪夷所思,他却懒得关注。开始冥思苦想,串联来龙去脉。
李九巡幸并州,去年十月确定。也正是那个时候,以慕容宝节为和谐,众多关陇系巨头,共同谋划这起政变。打算趁圣驾幸并州,护卫力量薄弱之际,拉拢扈从将军们,逼李九废媚娘,立关陇女为后。
杨思训是扈从将军,他的支持或阻止,直接影响成败。他与媚娘有亲戚,媚娘戒备心更低,所以拉他入伙,政变胜算更大。在慕容宝节看来,杨思训可以争取,甚至是必须争取的,因为他也是关陇系。
惊堂木拍响,女人掩面泣,断断续续回话:“郎君很疼爱奴,安顿奴在外室,经常邀杨将军饮宴。杨将军总是埋怨,说郎君怠慢发妻,让郎君把奴卖了。奴便怀恨在心,就在今天辰时,鸠酒毒杀杨将军。”
狄仁杰冷哼,言辞凿凿道:“赵氏你在说谎,宝节并未听劝,对你宠爱不减。甚至扈从并州,也带你在身边,所以杨思训将军,对你没有威胁。根据本官调查,他们单独饮酒,你没伺候左右。难道你不怕,误杀宝节吗?”
在场旁听的人,都是成精的狐狸,赵氏错洞百出,没人会相信的。她就是替死鬼,替慕容宝节背锅,从而掩盖什么真相。李九的目光,看向慕容宝节,带着不解与痛惜。
慕容宝节长叹,看着狄仁杰说:“人是我杀的,我早就知道,他和赵氏有染。我们是老友,也曾提醒过他,可他依旧如是。昨天他们苟合,被我当场撞破。老夫忍无可忍,今日邀他聚会,并在酒中下毒。”
也是错洞百出,老匹夫年过半百,先后出使突厥、吐浑谷,处事沉稳老辣。不可能因为女人,或者口舌之争,就鸩杀杨思训。那可是右屯为将军,门第显赫的世家,还是皇后的表兄。
武康已经明白,他毒杀杨思训,为了杀人灭口。他们今早碰头,是要启动政变,杨思训却临时反悔。刚才在内殿中,杨氏茶中下药,是杨思训指使的。另外她下的药,应该不是毒药,如果所料不差,是麻药之类的。
媚娘出现状况,势必会引起混乱,千牛卫必戒严内殿。主殿守卫空虚,他们借此机会,出兵完成政变。杨思训突然变卦,没给杨氏麻药,导致乃翁被打脸。武康皱眉沉思,到底什么原因,促使他的反悔?
随着庭审继续,想到那种可能,不解嗤之以鼻。对杨思训而言,媚娘是外甥女,她坐皇后宝座,终归不是坏事。而政变一旦失败,必遭铁腕报复,祸及整个家族。所以其倒武决心,远不如宝节坚决。
宝节得知他变卦,必然杀人灭口,他知道的太多了。宝节也心知肚明,毒死了杨思训,自己凶多吉少,依旧毅然决然。因为这场政变,还有其他同谋,他要保护同党。
武康望向死尸,恨的咬牙切齿,没卵子的货色。乃翁派出钱顺,当街格杀慕容庆,是给你们“清君侧”借口,最好的政变借口。扑街的杨思训,为何突然变卦,打乱我的计划,死有余辜啊你。
若是让他知道,导致老杨变卦的,是他偷听墙角时,落下的那枚金钱镖,肯定会悔青肠子。然后抬头望天,擦去眼角泪水,嘟囔句“人算不如天算”。
案子进入尾声,狄仁杰给出定性,慕容宝节争风吃醋,投毒杀害杨思训。并依据《贼盗律》,判慕容宝节绞刑,判赵氏徒刑。李九顾念旧情,干预司法公正,改判流放岭南,终生不得离开。
预谋已久的政变,武康的处心积虑,宝节的运筹帷幄,斗智斗勇的交锋。只因杨思训暴毙,不得不胎死腹中,最终消弭于无形。雷声大雨点小,重拳砸在水里,溅出几滴水花,没收获一粒鱼卵。
当天与媚娘长谈,晚上回到家中,武康夜不能眠。想到潜伏的敌人,不断喟然长叹,该用什么办法,逼他们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