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秋九月十二,巳时两刻。
阴恻恻的天空,吹微弱西北风,井然行军的骑兵,整齐嘹亮的歌声。曲调清新脱俗,歌词不堪入耳,婺州版十八摸。婺兵只唱两遍,骁营无师自通,全部随声附和,摸的有模有样。
血气方刚的汉子,都喜欢淫词荤曲,个个扯着嗓门吼。苏定方老神在在,时不时摸两把,惹武康哈哈笑。这哪是平叛大军,分明是个老流氓,带着群小流氓,组成流氓军团。
说起来很搞笑,如此荤腥的俚曲,是胖墩李令月教的,是武康仅有的追求者。实在不敢想象,堂堂黄花闺女,喜欢这种口味。众卫士连唱三遍,苏定方果断喊停,煞有介事道:“变之换个口味,来个利于行军的。”
武康琢磨片刻,想到了酒神曲,也是婺州神曲,干笑几声回话:“倒是有首军歌,当时被妖道祸害,被污蔑为酒神。后来蒸馏酒精,酿造红高粱,婺民也称我酒神,便有了酒神曲。钱顺平郎啊,你们带弟兄们吼,让老苏头鉴赏。”
两人马上吆喝,他们吼一句,婺营接一句: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就是电影红高粱,里面的酒神曲,被武康略微改动。
见了皇帝不磕头,改成见了神仙不磕头,毕竟有造反嫌疑。昔日任婺州刺史,此曲传唱很高,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婺州民兵,竟然全都会唱,都成祝酒词了。
老苏手拈长髯,听罢给出评价:表达勇敢无畏,令人热血沸腾,虽然俗不可耐,却能振奋军心。武康加入其中,五音不全的声带,犹如鬼哭狼嚎,惹得老苏狂笑。节目效果很好,卫士扯嗓门吼,军心随之凝结。
西风越来越疾,歌声渐渐停歇,很快不能睁眼。天空愈发阴沉,能见度越发低,本是中午时分,却像日落西山。十分钟过去了,天地交接之处,闪出模糊黑点,快速向队伍靠近。
黑点越来越近,是斥候楚神客,奉命头前探路。队伍缓慢前行,等他来的近前,武康眯起双眼。五人的斥候队,只回来他一个,脸上满是灰尘,左肩膀带着伤,看起来很狼狈。
不待老苏开口,老楚焦急汇报:“我们在乌海附近,发现大批吐蕃军,根据炊烟营帐,至少八万余众。斥候准备回程时,被吐蕃天狗发现,被吐蕃骑兵追杀。至积石山附近,开始短兵相接,其余兄弟战死,我独自逃回。”
所谓吐蕃天狗,传说中的藏獒,一獒能杀狮,两獒能杀虎,三獒掀航母。如此毁天灭地,我方千余骑兵,不够藏獒塞牙缝。武康非常窝火,部队还没到前线,先折损四个斥候,出师不利呀。
转念仔细想,估计不了了之,我方千余精骑,干不过敌方八万。幸亏牺牲的斥候,都是左骁卫营的,否则能心疼死。示意老楚入列,扭头看向老苏,刚想开口说话,老苏却传令停军。
他眉头凝疙瘩,胸脯微起伏,貌似气愤填膺。积石山是大唐领土,吐蕃军私入边境,就是侵略战争。杀戮大唐卫士,抢走骁卫军马,就是打脸和挑衅。
老苏面迎西风,良久沉思后,自言自语道:“我们在逆风处,气味和马蹄声,很难传出去。如此大的风,大幅削弱马蹄,削弱人畜气味。可以销声匿迹,可以出其不意。”
缓缓睁开眼,扭头看武康,继续说教着:“吐蕃军出征,整个部落同行,包括老弱妇孺,包括奴隶杂役。倘若不计这些,所谓八万军队,战兵不足四万。”
武康瞠目结舌,就算您说的对,一千对战四万,胜算也微乎其微。吐蕃民风彪悍,士兵骁勇善战,比突厥兵更猛。这里是青海高原,海拔至少两千米,外加七级大逆风,天时地利都不占啊。
老苏目光下移,落在斗骢头上,言辞凿凿道:“斗骢是匹神马,也是识途老马,鼻子比狗更灵,与你心意相通。敌军人畜气味,顶着风传过来,咱们闻不到,斗骢能闻到,明白我的意思吗?”
神马都是浮云,意思不言而喻,让斗骢头前带路。咱们千余精骑,突袭八万吐蕃兵,或者四万骁勇战兵。兵力悬殊四十倍,强行回应挑衅,强给斥候报仇。
武康剑眉抽搐,胆大包天老苏,不作死就不会死。经深思熟虑,小声说道:“咱们的任务,是去西域平叛,若进攻吐浑谷,节外生枝了。输赢暂且不论,若是朝廷知晓,会怪罪您的。若是陷入泥潭,不能准时到达,咱们不好交差。”
老苏果断摇头:“兵法有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我是西域安抚使,有便宜行事之权,这点你不用担心。咱们都是精骑,就算偷袭不成,也能全身而退。”
说罢闭目沉思,良久缓缓睁开,喟然叹息道:“不过你说的对,兵力太过悬殊,风险确实很大,我也很犹豫。变之好好考虑,若是觉的不可,咱们绕道行军。”
皮球踢到这边,武康呵呵苦笑,您老真不厚道。拿出羊皮地图,仔细研究地形,很快皱起眉头。乌海是冬给措纳湖,貌似在青海省,果洛州玛多县,距此非常遥远。
仔细琢磨良久,抬头看向老楚,言辞凿凿道:“你肯定搞错了,此处靠近积石山,根本没有乌海。倒是有处湖泊,名叫孟达天池,南侧是达里加山,之前我游玩过。”
楚神客果断摇头,态度很是坚决:“应该不会错,属下逃离时,遇白兰山猎户。他信誓旦旦说,白兰山北侧大湖,就是冬给措纳湖,当地人称其‘乌海’。驻扎那里的军队,是吐蕃和吐浑谷人,头领叫达延莽布支。”
这就奇怪啦,再研究地图,忽然瞪大双眼。若所料不差,所谓的白兰山,就是达里加山。而北侧的大湖,就是孟达天池,是撒拉语的称呼。藏语称“冬日措纳湖”,位于青海省循化县,上辈子来旅游过。
那次青海旅游,生平首次吃软饭,小胖墩令月出钱。她爱好旅游,癖好却很怪,不去长城故宫,只去唐朝遗址,或古战场遗址。诸如碎叶城遗址,敦厚莫高窟等,还总是默默流泪。
两人循化游玩,去了达里加山,在孟达天池东南。据当地导游介绍,那座达里加山,藏语名“阿尼达延山”。翻译成汉语,受人尊敬的达延神山,有达延山口等景区。
觉的“达延”很熟悉,忽然想到大朝会,抬头询问苏定方:“元日大朝会上,那个出谜语挑衅,好像是吐蕃副相。朝会结束后,李洋告诉我,他叫什么莽布支,恩师认识他吗?”
苏定方信口拈来:“莽布支是吐蕃语,众人长者的意思,是对酋长的尊称,类似我朝官职名。他名字叫达延,全称达延莽布支,是吐浑谷的王子,也是吐蕃的副相,地位仅次禄东赞。”
武康恍然大悟,想起那次登山,导游给的介绍:达延莽布支率蕃军,在孟达天池附近,与唐朝汉兵交战。达延莽布支牺牲,部下为纪念他,葬在阿尼达延山。从此以后,达延被敬为山神,具有神力的家乡神。
脑筋快速转,有点儿意思啊,渐渐笑出猪声。这是不是预示着,偷袭战肯定成功,我们杀死了达延,才有了后世传说。所谓天欲与之,不取必遭天谴,既然历史如此,我就不客气啦。
决定让传说延续,保护历史的完整,我来开启造神吧。就让达延莽布支,成为有神力的家乡神。果断收地图,挂最诡异的笑:“老头子都不怕,我更加不怕,赞成此次突袭。用咱们一千精骑,开启乌海之战,大破八万吐蕃军。”
老苏错愕片刻,哈哈仰天狂笑,重重拍他肩膀,一时豪气干云:“我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今日咱师徒俩,就用千余骑兵,开启乌海突袭战。速速传令下去,所有卫士披甲,立刻准备突击。”
军令如山倒,众卫士下马,两人为一组,互相披战甲。钱顺和平郎联手,帮大佬披黄金甲,楚神客抽千牛刀,递到大佬手里。武康手刀柄,刀剑杵上草地,浅笑越发嗜血。
如此锋利宝刀,终于能见血了,今天的砍人行动,应该非常爽。走到斗骢头前,温柔给它搔痒,轻靠它耳边说:“我们即将冲锋,你会头前带路,找到达延莽布支,让我砍了他的头。拜托斗骢兄弟,别让我失望。”
卫士披甲完毕,纷纷踩镫上马,老苏一声令下,刹那雷声滚滚。武康一马当先,右手握刀柄,刀尖贴地面,迎着呼啸西风,划出一道细线。狂奔三里左右,斗骢跑向西北,是孟达天池方向。
孟达天池附近,有密麻的营帐,围拢中军大帐。中年大汉达起,是达延的侍卫,手提剥皮绵羊,快步赶去大帐。狂风吹起细沙,迎面呼啸扑来,赶紧抱住全羊,揉掉眼中细沙。
咒骂着鬼天气,到中军帐门口,听到吱呀声音。循着声望过去,高高的旗杆上,四具尸体摇晃。黄脸露出狞笑,该死的大唐卫士,跑到吐浑谷刺探,不把吐蕃放眼里,活该吊死你们。
低头走进大帐,暖流扑面而来,众人大快朵颐,气氛非常热烈。全羊交给仆役,抚胸向达延行礼,毕恭毕敬道:“尊敬的莽布支,西风越来越大,勇士苦不堪言,请莽布支定夺。”
众人停止吃喝,目光聚焦主位,达延考虑片刻,淡淡吩咐道:“传我的命令,除了营外哨勇,其余全部回营。都吃饱喝足了,等大风停止,拔营前往积石关。”
达起高声应诺,正欲转身离开,却听曼史喊停。曼史放下羊腿,抚胸行礼道:“尊敬的莽布支,汉兵近在咫尺,不能掉以轻心。若勇士们回帐,汉兵突然袭击,我们猝不及防。”
几秒钟的沉默,爆发哄堂大笑,无不前仰后合。曼史对面的八字胡,抹掉嘴上羊油,扯嗓门戏谑道:“汉兵只有千人,我们八万大军,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进攻我们。”
众人随声附和,曼史依旧皱眉,八字胡继续说:“这么大的西风,眼都睁不开,他们还是逆风,肯定不会袭营。曼史你放心吧,这里可是高山,不适合汉兵作战。”
短暂的沉默,曼史闭上嘴,举手中酒碗,邀八字胡共饮。达延看向达起,继续吩咐着:“营外所有哨岗,每人赏赐美酒,严令坚守哨位。特别是营门处,你亲自去告诫,不能掉以轻心。”
达起离开大帐,很快吩咐下去,提着羊皮酒袋,来到营门哨岗。攀爬上瞭望台,递出手中酒袋,望阴沉沉远方,片刻后说吩咐:“莽布支有令,坚守你的哨位,若有意外发生,立刻敲锣示警。”哨兵大声应诺,等达起下瞭望台,小声咒骂几句。这种鬼天气,汉军不是傻子,你们营内休息,我冻的瑟瑟发抖。心里很是不平,又闻烤肉香气,听军营喧嚣,继续咒骂着。
半刻钟左右,长枪放旁边,蹲在哨板下,揪酒袋木塞。提鼻嗅袋口,乐出大黄牙,首领们喝的,闻着就想醉。盘膝坐哨台,拿出青稞饼,仰头喝美酒,心里美滋滋,还哼起小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马蹄声,是从营外传来。小心探头观望,瞬间如遭雷击,被眼前画面震惊。黑压压的骑兵,金光闪闪的盔甲,高高举起的战刀。
汉兵竟然袭营,哨兵本能大喊,丢掉手中酒袋,拽出腰间鼓槌,猛敲瞭望铜锣。尖锐锣声响,正欲再次擂,感觉太阳穴冰凉,很快失去意识。鼓槌无力滑落,身体摇摇欲坠,坠落瞭望台下。
听到锣响的吐蕃兵,纷纷跑出营帐,看见奔袭的骑兵,瞬间乱成一团。扯嗓门喊敌袭,顾不上披甲执刀,四下仓皇逃窜。达延来到帐外,达起匆匆跑来,声嘶力竭吼:“莽布支快逃,汉骑兵袭大营。”
达延猛地甩开,呶呶怪叫着,企图稳定军心,又被亲卫拦住。眼见大势已去,立刻上马狂奔,余光见到黄金甲。想起元日朝会上,猜破谜语的侍卫,印象太过深刻。突然涌起恐惧,挥鞭猛抽马背,仓惶向西逃窜。
双方刀兵相接,战局很快一边倒,这是场大屠杀。吐蕃兵猝不及防,犹如没头苍蝇,没有反抗之力。到处是哭喊,到处是血腥,有的被砍死,有的被踩死。唐兵入无人境,不管老弱妇孺,见到人就砍,尽情收割着。
武康双手握刀,凭借马的冲击,到处横冲直撞。锋利的千牛刀,是杀人的利器,根本不用使力。只要握紧刀柄,放在肉身附近,动能会完成收割。
个头高的掉脑袋,中等身高齐胸斩,个头矮的齐腰斩。紧跟着苏定方,肆意策马狂奔,只去人多的地方。战马撞散人群,架起长刀收割。苏定方六十八岁,提刀杀起人来,丝毫不逊武康。
营帐被撞倒,篷布被引燃,火势借风势,军营成火海。达延见此画面,就觉气血攻心,一口老血喷出,直接昏厥过去。达起目眦尽裂,抱他上自己的马,继续向西奔逃。
频频扭头望,心弦越绷越紧,甩不掉黄金骑士。咬牙拔弯刀,刺马屁股上,战马吃痛,嘶鸣狂奔。风越来越大,已经睁不开眼,战马两人共骑,速度越来越慢。
跑出十多里,到白兰山脚,脸上露出狞笑。山里地形复杂,只要逃进山里,就能躲过追杀。身后响起哀嚎,下意识扭过头,黄金甲如影随形。犹如嗜血魔鬼,千牛刀如收割青稞,疯狂的屠戮亲卫。
达起不断祈祷,死盯白兰山口,只要十个呼吸,就能逃进山里。千钧一发之际,战马突然后坐,是后马腿中箭了。下意识扯缰绳,控制身体后仰,双双跌落马背。
不顾钻心剧痛,抱住莽布支,欲起身逃命。觉察金光靠近,不禁呆愣当场,眼睁睁的凝望,近在咫尺的黄金甲。千牛刀下压,拇指宽的刀刃,闪过自己咽喉。
前方没了敌兵,武康调转马头,四周也空无一人。望着远处火光,起了鸡皮疙瘩,至少远离部队五里。刚才没时间思考,凭着感觉追赶,认为自己的猎物,是吐蕃的大人物。
环首望四周,确定没危险,提马走上前。刚才那孙子,保持着姿势,只是没了脑袋。往他脸上看,眼珠瞪的滚圆,有痛苦和不甘,无惊慌与恐惧。
再看他抱的人,穿普通皮裘,没任何饰物。吐蕃的大人物,都是披金戴银,这就是个喽啰呀。保护他的亲卫,应该只是奴隶,必须忠心护主,否则全家遭殃。
翻身跳下马,千牛刀插地上,蹲在他身前,仔细的辨认。脸肿成猪头,青一块紫一块,血水混合泥沙,根本认不出来。上下其手搜身,找不到任何饰品,无法证明身份。
真他娘的晦气,既然是个小官,也没必要活捉,见你的佛祖去吧。拔出短障刀,危机感来袭,下意识偏脑袋。闪过刺杀匕首,同时挥起拳头,狠狠砸他脸上。
障刀风驰电掣,割开他的喉咙,然后快速起身。盯他的绝望,扯自己的狞笑,有点儿意思嘛。收起短障刀,学他的样子,双手捂咽喉,伸出舌头呜咽,模仿的惟妙惟肖。
三分钟过去,终于死翘翘了,瞪圆的三角眼,貌似死不瞑目。好丑的死相,武康被恶心到,浓痰喷过去。真是哗了狗了,该死的烂扑街,死都这么难看。
果断翻身上马,提起千牛刀,找大部队汇合。内心异常兴奋,如此乌海之战,打的真是爽。一千大唐骑兵,破八万吐蕃兵,堪称酣畅淋漓。老苏不愧是战神,如果我是指挥官,不敢如此冒险。
可惜他不知道,刚才被割喉的,就是达延莽布支。吐浑谷的王子,堂堂吐蕃副相,三号实权人物。唐蕃乌海之战,类似魏蜀街亭战,消息传到吐蕃,禄东赞暂时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