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夏四月丁卯日(二十一日),辰时五刻。
武康身穿团花绿袍,头戴等腰梯形武弁,后背御赐千牛刀。蹀躞带右挂算袋,左挂镔铁横刀,下面悬着短障刀。大唐四式战刀,只差陌刀没戴,酷似人形兵器。
离开左领左右府,沿着宽敞的横街,前往右领左右府。路过中书外省,迎面走来侍卫队:两个千牛备身,两个备身左右,十六个备身侍卫,十六个执仗侍卫。
停在路边等待,等队伍到身边,队长举仗喊停。武康摆出笑脸,走到队长身前,话语温和绵软,却带不容置疑:“神庆去卫坊交接,然后回家照顾夫人,我来替你执勤。”
崔神庆顿时苦脸,闷闷不乐点头,递出巡逻节仗,悻悻走向卫坊。武康嗤之以鼻,这个小兔崽子,又该松皮子了。扫了眼侍卫队,冲副队长眨眼,右手高举节仗,带领队伍前行。
神庆二十四岁,两人年纪相仿,武康虚长三月。他是崔义玄的六子,小晴的亲哥哥,自己的大舅子。为老崔守孝三年,带家人来投奔,就住在修真坊。媚娘得到消息,安排右领左右府,官职是备身左右。
大舅子的到来,武康热烈欢迎,媳妇的暴脾气,终于有人分担了。最近心情不错,猎狐行动层层推进,进展异常顺利。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已被鞫押刑部大牢,中书令许敬宗主审。
老许发挥奸臣本色,韦季方不堪其辱,昨日悬梁自尽。幸亏发现及时,被刑部狱丞救下,收走了上吊腰带。想到这里,恨铁不成钢。向来精明的老许,突然间变傻了,必须给他提醒。
按照巡逻路线,进入右延明门,来到中书省外。示意队伍停下,透过坊门观察,熟悉的许胖子,孤零零的发呆。节仗递给许自遂,眯着眼小声说:“劳烦自遂兄带队,我和许中书说几句。”
许自遂欣然接受,并要求下衙喝酒,武康果断点头,目视他们离开。两人都是好酒,关系比较亲密,他是许圉师次子。他闺女更厉害,将来嫁给诗仙李白,育有一子一女。
走进中书省,到许敬宗身后,捂嘴干咳几声。等他木然回头,躬身抱拳,笑容可掬:“千牛备身武康,参见许伯父。伯父背影落寞,特来一探究竟,不知因何惆怅?”
许敬宗示意免礼,唉声叹气道:“变之贤侄啊,何必明知故问?季方自缢未遂,他是太子洗马,影响太过恶劣。昨日圣人召见,言语中带着斥责,伯父焦头烂额呀。”
圣人的斥责,不因韦季方,只因你迟钝。武康微转眼珠,煞有介事道:“太子的近臣,五品的高官,因结党而自缢,很难令人信服。小侄窃以为,韦季方的自缢,背后隐藏大阴谋,是要保守什么机密。”
许敬宗不屑,很快肥肉猛颤,两脚不禁趔趄。武康赶紧搀扶,被他拉住右手,直奔中书省西南。一路七拐八绕,来到西南独院,命令差人守紧大门。
走到最内房间,关闭所有房门,斗鸡眼盯武康。足足半刻钟,压低声音说:“变之是否知道,永徽二年七月,洛阳人李弘泰,举报无忌谋反。圣人问也不问,直接命令千牛卫,将其斩首弃市。”
是有这么回事,最后于志宁劝谏,李弘泰秋后处斩。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李九,迫切需要长孙无忌,帮他稳固皇位。而此刻的李九,视他如仇敌,早想弄死他了。
武康颔首,斟酌几息,转移话题:“从前隋到我朝,先后五代帝王,对于覆灭高句丽,都是不遗余力。武康才疏学浅,不能勘破端倪,还请叔父解惑。”
许敬宗愕然,正讨论无忌呢,说啥高句丽啊。想也不想,信口拈来:“高句丽兵多将广,境内遍地铁矿,边境靠近草原,有战马的来源,堪称心腹之患。如论哪位帝王,都会视为劲敌,必须灭之后快。”
说完坐太师椅,指对面高脚椅,示意坐下说话。武康解掉千牛刀,拄刀入座微笑道:“伯父言之有理,高句丽的存在,是大唐的威胁。一句话概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许敬宗颔首,眼里闪过狡黠,明白言外之意。蛰伏的长孙无忌,是躲暗处的豺狼,是悬头顶的利刃。只有彻底铲除,才能彻底安心,弄死长孙无忌,老夫梦寐以求啊。
见他不接话,武康咂咂嘴,开门见山道:“无忌勾结季方,构陷忠臣近戚,企图重新掌权,然后伺隙谋反。昨日阴谋败露,季方为保无忌,选择畏罪自杀。”
老许手拈长髯,没有半分错愕,也不拐弯抹角,言辞凿凿道:“变之的目的,让老夫去面圣,举报无忌谋反。回到刚才问题,你又如何保证,不步弘泰后尘?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若圣人厌恶,我会丢官罢爵。”
该死的老狐狸,你丫圣眷正隆,不可能丢官。我的保证没用,估计在你心里,也想举报谋反,只是犹豫不决。而我的工作,就是帮你下决心,开启这场政治风暴。
见白玉镇纸精美,便拿手中把玩,阴阳怪气儿道:“本月丙辰日,太子太傅于志宁,升任太子少师。免其尚书左仆射,依旧同中书门下三品。提升虚衔,罢免实职,请问许伯父,这意味什么?”
许敬宗置若罔闻,夺走玉镇纸,小心翼翼擦拭。重新放置书案,煞有介事抱怨:“这可是羊脂玉,皇后赐给我的,价值八百多贯。你要是打碎了,伯父是无所谓,皇后肯定揍你。”
老狐狸不接招,武康不紧不慢:“圣人要动无忌,需要两人闭嘴,李勣肯定闭嘴,于志宁保不准。免尚书左仆射,是给他的警告,他若不识时务,会丢更多官职,甚至贬出长安。”
逼视许敬宗,言辞凿凿道:“韦季方和李巢案,圣人让你主审,就是让你趁机,拉长孙无忌下水。警告于志宁,是给许伯父的,首个政治信号。不过很可惜,伯父没抓住,也可以这么说,你没能揣透圣意。”
再次拿镇纸,继续把玩着,冷言冷语说:“本月乙丑日,黄门侍郎许圉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新的宰相出现。他是安州安陆人,不是关陇门阀,还和无忌有龌龊。这是圣人给的,第二个政治信号,你还是没抓住。”
许敬宗再起身,夺回白玉镇纸,依旧不停擦拭,只是手指轻抖。武康搓搓手,淡淡说道:“昨天圣人斥责,不因韦季方自杀,因你办事不利。这是第三个信号,若再不闻不问,等待伯父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武康伸手,从僵硬掌中,拿回玉镇纸,自言自语道:“圣人摆好棋局,棋子却不明就里,真的很糟心呀。就像出征前,宝刀突然生锈,无论它多么名贵,我都果断舍弃,会有性命之虞的。”
长时间的沉默,老许颓然瘫坐,肥肉直哆嗦。他眉头紧蹙,万分纠结道:“兹事体大,若有变故,我会丢官。变之方才所言,是皇后授意,还是自作主张?实话告诉你,没有皇后支持,我不敢妄动。”
武康哑然失笑,直视他双眼,话语掷地有声:“皇后是否知晓,本就无关大局,我让她置身事外。所以说许伯父,死了这条心吧,她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许敬宗又沉默,抿嘴淡淡道:“无忌为相三十年,长孙家庞然大物,老夫真的害怕。即使圣人支持,也非万无一失。我需要帮手,至少许圉师,最好辛茂将。”
武康果断摇头,镇纸放原位,再打强心针:“前天见院子空荡,便突发奇想,栽几棵白杨。哪知夫人发火,拎起扫把打我,打的我抱头鼠窜。最后命令奴婢,拔掉所有白杨。请问许伯父,这是为何呀?”
老许淡淡道:“夫人做的对,若是我后辈,院里栽白杨,打断他的腿。南朝梁武帝时,昭明世子萧统,编著《昭明文选》。收录十九首汉诗,有首《去者日以疏》,变之知道吗?”
武康点头,轻声背诵:“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许敬宗浅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自南梁以来,白杨树代表的,是死亡和坟墓。很多挽歌悼词,用白杨寄托哀思,我朝尤以为盛。家里种白杨,把家变坟墓,夫人肯定打你。”
武康连连点头,您老学识渊博,忽然故作惊诧:“不对啊伯父,上月拜访皇后,在咸池殿园林里,发现许多白杨树。媚娘曾告诉我,去年咸池林走水,上林署监长孙澹,负责修复园林。”
不到五秒钟,老许陡然起身,满脸不可思议,视线锁定武康。先露出浅笑,再哈哈大笑,最后仰天狂笑。一时手舞足蹈,一把推倒木椅,抱起白玉镇纸,塞武康怀里,拉袖子往外拽。
武康不紧不慢,镇纸装入算袋,拍掉他大胖手,御刀背身后。老许浑不在意,开门撒腿跑,满身肉乱颤。跑到中书堂,吩咐中书史,去请李勣和于志宁,许圉师和辛茂将,在议政堂集合。
吩咐中书舍人,找太极宫人报信,恭请圣人驾临。又拉武康袖子,急不可耐道:“变之跟我同去,长孙无忌谋反,白杨就是证据。成败就在今日,你是主要证人,不能置身事外。”
武康欣然应允,大步跟他身后,笑容愈发诡异。走过太极殿,进入左延明门,来到门下省。老许进议政堂,脸色无比潮红,不断揉搓肥手,估计已经高潮。
只有弄死无忌,他才能高枕无忧,才能稳如泰山。李勣淡出政界,圣人厌恶于志宁,其余人不足为惧。以后整个朝堂,没人能撼动他,没人能超越他。
武康是千牛卫,进不去议政殿,随手关上殿门,站在门口护卫。半刻钟左右,巡逻队出现,是自己的小分队。眼珠转几圈,见四下无人,拿出白玉镇纸,拦住他们去路。
塞许自遂手里,温言软语道:“抱歉自遂兄,些许公务在身,不能陪诸位吃酒。今天我做东,所以劳烦你,拿镇纸换酒钱。下衙交接后,带领诸兄弟,去平康坊快活。”
卫士队形不乱,个个喜形于色,冲他挤眉弄眼。许自遂摇头,小声提醒着:“变之有所不知,这是羊脂白玉,价值八百多贯。你赶紧收好,今天我做东,我负责酒钱。”
武康再推过去,财大气粗道:“说了我做东,不能你破费。此白玉镇纸,就是今晚酒钱,自遂兄快拿去。若过意不去,四五十年后,让你的好女婿,给我写几首诗。”
许自遂不禁咂舌,听到院外脚步,赶紧收起镇纸,带领卫士离开。心中不停吐槽,变之说话很怪,我还没成亲嘞,哪来的女儿女婿。还说四五十年,你能未卜先知?
来的是许圉师,见到许自遂,狠狠瞪几眼。冲武康点头,匆匆进议政堂。半刻钟左右,辛茂将、于志宁来到,辛茂将善意点头,于志宁视若无睹。
武康呵呵苦笑,说实话很佩服老于,和魏征差不多,都是正直言官。曾数次劝谏李承乾,惹那孙子恼怒,暗中派刺客刺杀。于志宁得知后,索性身躺破席,头枕席外黄土。刺客不忍下手,他才得以幸免。
不过很可惜,他代表关陇门阀,是李九的清洗对象。此次收拾无忌,您若装聋作哑,还能多呆几年。只要你求情,肯定被免职,甚至贬出长安。
继续无聊等待,半个时辰左右,李勣悠悠出现。迈着四方步,途径武康身边,缓缓偏过头,投以诡异笑意。估计这老家伙,心里早乐翻天,以他的狡奸,肯定心知肚明。长孙无忌没了,他也高枕无忧,只要子孙不造反,可保数代昌盛。
又过了半刻钟,李九出现眼前,李洋分队护卫。估计整个皇宫,都在他掌握中,人齐了才会出现。武康上前行礼,却听淡淡吩咐:爱卿进殿护卫。
护卫个毛线,里面的老家伙,除了大佬李勣,谁也打不过你。吐槽完开殿门,跟李九身后,只带眼睛不带嘴。众人纷纷行礼,共同去内堂,各自找座位。武康守在侧边,身躯挺拔如松。
许敬宗闪亮登场,按照武康的说辞,抛出重磅炸弹:“臣启奏陛下,季方欲与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大权重归无忌,伺机图谋造反。今日谋反事发,季方畏罪自杀,请陛下明察。”
刹那落针可闻,李勣泰然自若,其余瞠目结舌。许圉师和辛茂将,很快恢复正常;于志宁错愕片刻,嘴唇哆嗦三次,最终选择嘴。武康暗感庆幸,您老表现不错,继续装聋作哑吧。
李九豁然起身,满脸不可思议,随即大惊失色:“这是什么道理,许卿所言属实?舅舅被小人挑拨,可能对我猜疑,可能心有埋怨,怎么会到谋反地步?”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心知肚明,于志宁痛苦闭眼。这个疑问句,已经定性案件,就是谋反大案。武康暗暗吐槽,果然不出所料,腹黑的混蛋啊。其言外之意,指引手下跳出来,把问号换句话,把疑问变肯定。
老油条许敬宗,不会让他失望,立刻大声奏报:“经臣仔细调查,证据已然确凿,反复推究始末,反状已然露出。时至今日,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
疑问变肯定,李九放声大哭,一时顿足捶胸:“家门不幸啊,为何我的亲戚,屡屡心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勾结房遗爱谋反,今天元舅也是这样。朕惭对天下人,此事若属实,该如何处理?”
宰相全部起身,阻止陛下自残,您保重龙体啊。武康有种感觉,身后不是李九,而是蜀国刘备。若论腹黑程度,他俩伯仲之间,且都冠绝古今。刚才他的话,就是盖棺定论,直接询问如何处理,完美把握了节奏。
老许也懵了,如此顺利啊,早知道这样,我早就上了。斟酌几息,高声回话:“遗爱乳臭儿,与女子谋反,不可能成功。无忌辅助先帝,谋取整个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若是造反,陛下遣谁阻挡?”
李九不说话,还是嘤嘤哭,老许继续:“宗庙显灵,皇天疾恶,因为小事,得到大奸,天下之庆也。臣非常担心,无忌得知季方自杀,唯恐事情暴露,情急下振臂呼,同恶迅速云集,必为宗庙之忧啊!”
众人保持缄默,眼观鼻鼻观心,静看君臣表演。武康心服口服,老许博学多才,话语感人至深。如果所料不差,讲完了大道理,该摆事实了吧?
不出所料,老许继续:“前隋宇文述,为炀帝信任,结婚姻委朝政。待宇文述卒,化及又掌禁军,一夕江都作乱,先杀不顺者,臣家亦受祸。苏威和裴矩等,皆马首是瞻,唯恐惹祸上身。隋室朝夕灭,前事尚且不远,愿陛下决断。”
老许所言不虚,是有这么回事。他老爹许善心,在江都政变时,被宇文化及杀害。他哀求不止,保住了性命。先投瓦岗军,再投李世民,成为秦府学士,开始青云直上。
众人依旧沉默,李九还在哭泣,颇有些伤心欲绝。良久之后,哭声渐止,声音哽咽:“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亲娘舅,为什么参与谋反?许爱卿继续审问,找到真凭实据,明日再来禀报。”
见大局已定,许敬宗美滋滋,证据已经有了。既能堵朝臣嘴,也能堵万民口,更不会招来非议。悄悄瞟武康,投感激目光,随后正视李九,拍胸脯回话:“不用等明日,证据已经确凿,请陛下圣裁...”
忽听砰的声响,众人心头猛颤,李九拍桌子了,怒斥许敬宗:“朕让你再审,找确凿证据,明日再来禀报。”
说完含泪离开,留下众人发呆。大概三分钟,李勣率先离开,众人紧随其后,只留许敬宗茫然。武康轻蹙眉头,李九想收拾无忌,现在就能下手,为何等到明天?他的闷葫芦里,在卖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