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刺史 第十七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1 / 1)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六月初一,申时一刻。

  越州诸暨县衙二堂,武康汗流浃背,旁消融的冰块,不能缓解酷暑。今年比较倒霉,因为有闰四月,把三伏中的中伏,赶到这个时间。再加新城咄咄逼人,浑身更是燥热,汗水沓湿衣服。

  衣服粘在身上,相当的难受。得公主同意,跑进起居室,换掉身上紫袍,穿宽松衣服。同时心思电转,快速打腹稿,该怎么和新城解释,无忌哥哥没好下场。

  理出大概头绪,再次来到外堂,新城眼神依旧冷。知道逃不掉,硬头皮坐对面,做最后尝试:“您看这天挺热的,咱别讨论糟心事,说些风花雪月,唱歌吟诗如何?”

  姑奶奶面无表情,直接铺开话题:“舅舅和褚遂良,是九兄的顾命大臣。阿耶嘱咐褚遂良,说舅舅忠心耿耿,不许小人离间。你倒是说说,为何没好下场,九兄还能加害他吗?”

  打破砂锅问到底呀,武康表示无奈,只能接话题:“倒霉就倒在‘顾命大臣’上,纵观整个历史,特别是顾命权臣,没几个有好下场。要么生前被杀,要么死后被清算。当然,此乃一家之言,您要觉的无理,别放心上。”

  新城点头,武康继续:“顾命臣最成功的,应该是周公旦,辅佐年幼周成王,全权处理军国大事。等周成王亲政,周公遭流言蜚语,便急流勇退,成为臣子典范。可你的舅舅,注定成不了周公,周公背后没利益集团。”

  见新城不解,武康微笑:“长孙无忌代表关陇门阀,他提拔的宰相,都是周、隋重臣后代。想急流勇退,关陇门阀不答应。反对废王立武,不是我姐不守妇道,而是‘王皇后’也代表关陇门阀,与你舅有共同利益。”

  见她能听进去,便喝尽杯中水,接着忽悠:“你哥想亲政,你舅想揽政,冲突在所难免。权利斗争向来血腥,门阀政治和皇权的冲突,必有一方惨淡收场。如果你来选择,九兄和舅舅,希望谁倒霉?”

  新城眼红了,表情很木讷,下意识摇头。

  武康下猛料:“为解决冲突,有的顾命大臣,废不听话皇帝,立听话的幼帝。然即便如此,也难逃被清算。汉武帝顾命臣霍光,虽然得善终,霍氏被诛杀殆尽;东汉的王莽,废汉帝立新朝,最后也被灭族;南朝的刘宋,刘裕的顾命团队,也被新帝灭族。”

  几个例子中,刘裕团队最冤。因为少帝昏庸悖乱,团队考虑家国黎民,合伙废掉少帝,立颇有才华的宋文帝。然而可笑的是,文帝亲政后,把他们全部弄死,理由是怕自己被废。

  见她目光呆滞,武康继续:“长孙太尉没能力废皇帝,他虽掌握政权,却没有军权。无论北衙禁军,还是南衙十六卫,都不听他的。他注定失败,就算树大根深,也敌不过禁军政变。”

  新城终于有反应,机械视线望过来,信誓旦旦道:“太尉是亲娘舅,对大唐忠心耿耿,又是凌烟阁首图,不会对九兄不利。九兄天性仁慈,将来亲政后,也不会迫害舅舅。”

  武康觉的可笑,妹子想的简单,李九可不简单,也是雄才大略的主。斟酌片刻,淡淡说道:“太尉的忠心,你认可没用,圣人不会认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浅显易懂的剽窃,新城脸色更白,声音不禁颤抖:“照你的意思,九兄掌权以后,会对舅舅下手?你告诉我,舅舅结局如何,长孙家结局如何?”

  不好回答啊,继续摆事实吧:“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顾命权臣失败,下场极其惨淡。孙权的顾命诸葛恪,被夷灭三族;曹魏的顾命曹爽,被冠谋反屠三族。前车之鉴,长孙家的下场,恐怕不容乐观。”

  几分钟后,新城眼泪簌簌,武康不想隐瞒,和盘托出:“其实说白了,害太尉家破人亡的,不是圣人而是权利。为防死灰复燃,就算圣人能放过,扳倒太尉的权臣,也不会放过长孙家。太尉难逃一死,长孙家或杀或流,长孙诠在劫难逃。”

  终于哭出声,打击确实不小。不过话说回来,早有心理准备,比突闻噩耗强。见她哭的伤心,武康有些后悔,讪讪说道:“需要肩膀倚靠吗?我的肩膀很宽,不限使用时间,不收任何费用...”

  没得到回应,发扬绅士精神,慢慢凑过去。右肩有了重量,耳边传来抽泣:“这些我早就知道,来婺州之前就知道,狄仁杰和我说过。现在你也这样说,真的不可挽回吗,真的没办法吗?”

  武康有些懵,狄仁杰也掺和啦?很快得到答案:“我和狄嫂从小相识,有次给夫君求官,狄仁杰让狄嫂劝我。用刚才那番说辞,让夫君远离朝政,将来兴许保命。”

  你们早认识啊,怪不得狄老西儿,敢带你进诸暨。不过话说回来,老狄确有宰相之才。

  新城继续诉说:“我当时很害怕,便去太史局找李太史,求他指点迷津。太史说能救长孙诠的,是个姓武的年轻人,且身在江南,还是朝廷命官。”

  太史局掌管推算、占卜和历法,是最大的迷信机构;太史令从五品下,封建迷信大头目。武康很不屑,然几秒钟不到,蓦的瞪大眼。如果记忆不差,现在的太史令是李淳风,与袁天罡齐名的大佬。

  有点儿意思啊,李淳风竟然认为,我是长孙诠的救星?开什么国际玩笑,您老对我的信心,从何而来?

  新城诉说:“偶然的机会,听到你的大名,又屡立功勋。李太史说的救星,我认为就是你。恰好司法参军空缺,便投桃报李,求得九兄同意,狄仁杰来婺任职。”

  有点儿意思啊,老狄来婺做司法参军,原来是你推波助澜,必须感激涕零。

  正想谦虚几句,耳边再响细语:“怀英来婺前,让狄嫂传话,必要时让夫君来婺。一来远离朝堂,尽力避免株连;二来你是昭仪堂弟,让我打好关系。等灾难来临,求您向昭仪求情,保下我的夫君。”

  武康露出苦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狄老西儿失算了。将来长孙诠流放,正是武昭仪派人,去流放地弄死了他。接下来也能猜到,我升婺州刺史,你向李九请求,让长孙诠做长史。也不是省油灯啊,为保长孙诠性命,处心积虑的谋划。

  难道这就是爱情?武康感慨,新城继续:“担心出纰漏,便偷跑出来,和夫君一起来婺。我们是来攀关系,不是掣肘政务的,从来都不是。哪知你这混蛋,途中和我们相遇,还给我接生,一切都变了...”

  说到这泣不成声,武康觉的很冤,这锅不能背。当日若不接生,你有三长两短,我绝对完犊子,李九绝对砍我。本欲辩驳一番,想想还是算了,您就骂个痛快吧,洗耳恭听就是。

  过了许久,声音再响:“夫君心胸狭窄,彻底恨上你,凡事对着干。为挽回局面,我交好小晴,企图修复关系。小晴封金华郡夫人,也是我求的九兄。我让夫君紧随脚步,一起扛鼠灾,一起入疫区,可他听不进去...”

  这就是个悲剧,武康再露苦笑,讪讪开口:“原来这样啊,之前你假以辞色,还以为对我有意思嘞。虽然佩服您的付出,却没什么卵用,对长孙诠下杀手的,就是武昭仪。”

  哭声陡停,只剩呜咽,武康叹气:“和你说实话,咱们关系再好,我也爱莫能助。政治不会顾及亲情,哪怕圣人再宠你,也会流放长孙诠。你都不抵用,我又算什么东西?至于向堂姐求情,俺办不到。”

  一声长叹,实话实说:“相比圣人,我更怕我姐,心太狠手太辣。太尉越抵制废王立武,她越恨之入骨,越不会放过长孙家。我求情非但没用,反而惹她厌恶,得不偿失。”

  呜咽声没了,肩膀也轻了,气氛也冷了:“姓武的,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得答应。今儿把话撂下,若我夫君有难,你也别想好过,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武康彻底懵逼,也来了火气,却温言细语:“我说大妹子,做人不能那么无耻,也不能蛮不讲理。那是政治事件,人轻言微的我,确实无计可施!再说了,我不欠你人情,是你欠我救命恩,可不能忘恩负义...”

  啪啪敲门声,新城背过身,悄悄抹眼泪。武康很郁闷,正愁没出气筒,你就送上们啦?当即坐书案边,一拍桌子吼道:“哪个混蛋在外边,滚进来说话。”

  门吱呀打开,出现三个混蛋,狄仁杰、林平郎和钱顺。三人全都看地板,狄仁杰回话:“回禀武公,尸骨掩埋完毕。坟也起好了,树也栽上了,还有什么指示吗?”

  武康没搭理他,冲他身后喊:“我说孟将兄,赶紧现身吧,别鬼鬼祟祟的。这里都是男人,压根儿没女人,害什么羞?是不是八乡报告来了,赶紧呈上来。”

  张柬之磨磨蹭蹭,双手托公文袋,低头看地面。小心翼翼上前,文件放书案,干咳两声说:“下官还有事,不打扰武公处理公务,下官告退。”

  也不等武康吩咐,转身快步离开,从始至终没抬头。武康火冒三丈,欲盖弥彰啊你们,拍桌子怒吼:“公主千金之躯,不惜以身犯险,视察抗瘟工作,有什么问题。地上有钱吗?都给我抬头...算啦,都滚吧,看见你们就烦。”

  三人如蒙大赦,灰溜溜窜出去,告辞礼都没施。新城也默默离开,武康莫名其妙:“你干啥去?又没让你滚...不是,外面挺热的,这里有冰块儿,很凉快。”

  新城不屑:“你在害怕什么,我见不了光吗?那四个得力助手,早把衙门清空了,不会传出风声。我现在很饿,去找东西吃,行不行?”

  潇洒离开,不带一片云彩。武康嘴角直抽,您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敢说不行。抹掉额头汗珠,仔细八乡公文,有喜也有忧。忧的是又有士兵被隔离,这都二十多个了;喜的是整整四天,没有新感染者,只有疑似者。

  整个诸暨县,共隔离二百零八人,比之前少四成。这是好现象,只要不交叉感染,就能遏制鼠疫。等感染者死亡,或被鱼玉贞偏方治好,救灾也就结束了。

  明天午时三刻,会释放三十疑似者,必须亲临视察,还去狄仁杰的乡吧。打定主意继续看,不错过任何文字,笑意越来越深。天色渐渐暗下,点燃书案蜡烛,腹中饥渴难耐。

  不知何时飘来饭香,听到关门声,新城端托盘过来。受宠若惊啊,赶紧起身相迎,道完谢接托盘。捧热腾腾米粥,为缓解尴尬,继续读枯燥文件。

  不知过多久,两碗稠粥下肚,舒服打个饱嗝。接过新城递来的茶杯,道声谢埋下头,假装看公文。不敢跟她说话,怕再启“求情”话题,真的爱莫能助。

  有段文字引起兴趣,医学博士老赵汇报,义乌来了老少两人。一个游方老者,一个英俊青年,他们上山采葛根,挨家挨户送给百姓。这种行为必须褒奖,提笔写表扬信,明天贴告示牌。

  老者身份不明,青年却是义乌人,看年纪三十多岁,自称姓“骆”。不禁兴趣盎然,义乌县骆姓不多,只有仪林乡的骆家村。村东头儿骆老丈,有个侄子叫骆宾王,堪称大唐第一喷子。

  他今年三十五岁,字观光,初唐四杰之一。那篇讨武曌檄文,骂的媚娘拍手叫好。当初张柬之整理户籍,偶然得知他是义乌人,只是人不在婺州。武康派专人蹲守,必须留下做幕僚。

  以后想喷谁,就让老骆操刀,绝对喷死他们。年纪外貌符合,应该回婺州了,必须派人查访。忽然觉察不对劲儿,杯子里是什么奶,味儿道怪怪的。

  再喝两口仔细品,不是牛奶和羊奶,有酸奶的感觉,还有淡淡的咸味。咸味儿?脑门嗡的一声,俺嘞娘诶,豁然起身怒视新城:“你...你太过分啦,怎能让我喝...”

  视线顿时模糊,眼前两个新城,狠狠甩脑袋,还是俩人影。彻底明白了,被这娘们儿下药了,下三滥的蒙汗药。您老想干什么?很快失去意识,身体砸书案,粥碗坠落摔碎。

  新城悄悄上前,拧着耳朵翻开脸,确定不会醒来,面露凄苦与无奈。轻拍手掌,进来两大汉,是林平郎和钱顺。新城不屑的吩咐:“瞧你们的德行,耗子见猫似的,他能吃了你们?抬里边起居室,守好二衙大门。”

  两人极不情愿,哆嗦着抬大佬,钱顺都吓哭了。亲爱的大佬啊,得罪您,顶多掉脑袋;得罪公主,全家掉脑袋。两害相衡取其轻,您要理解我,药是林平郎下的,不关我的事。

  林平郎也在祈祷,药虽然是我下的,却是钱顺买的,大佬您找他吧。总而言之,无论他们怎么祈祷,哪怕大声说出来,不省人事的武康,完全不知道。

  迷糊恢复意识,感觉暖玉满怀;皱眉睁开眼,盯咫尺处俏脸...清凉龙须席,单薄蚕丝被,冰冷后墙壁,心哇凉哇凉的。眼泪唰的下来,为何这样对我,我造了什么孽?

  眼泪被温柔抹去,声音不温不火:“亲爱的康郎,咱俩现在的情况,若传九兄耳中,无论什么缘由,死的都是你。我这样说,你有异意吗?”

  武康木然摇头,新城跟着摇头:“还不够,要万无一失。我和小晴学了很多,最有意思的,就是危险期、安全期。小晴说你教的,康郎比女人,更了解女人身体。很不幸告诉你,今天是危险期...”

  武康瞠目结舌,新城笑的开心:“等我有了,你就赖不掉了,太医有很多办法,确定父子关系。李太史是活神仙,他的话我信,你就是夫君的救星。我的要求不高,让他活下去...”

  这还不高,难如登天好不好?武康愁眉苦脸,新城继续:“到那个时候,我和长孙诠,肯定被逼和离。如果你不救长孙诠,我就以孩子要挟,求九兄给我们赐婚。你的妻子崔小晴,肯定被赐死,你没机会休妻。”

  武康泪眼汪汪,这娘们儿说的对,公主必须正妻。太平公主嫁武攸暨,武媚娘赐死他的发妻,真的很残忍。

  新城唉声叹气:“为保夫君性命,我能做任何事。请你答应我,不惜一切代价,保长孙诠平安。如果他活着,咱相安无事;如果他死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武康也唉声叹气:“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好悲哀,羡慕长孙兄。不过公主殿下,一切假设,以怀胎为基础。就这么一次,中奖率很低,只有两成左右。你...你竟然绑我?救命啊,钱顺、林平郎,给我滚进来...你拿烛台做啥,别这么重口...哎呦!”

  “继续叫啊,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敢来...”

  二衙大门口,林平郎和钱顺,面无表情看繁星。耳里塞筷子,筷子缠绢布,确实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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