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室中见到清风时,这个以往总是一副举重若轻模样的道人终于露出了无可掩饰的疲态,就连那身杏黄道衣上也有了许多未抚平的褶皱。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天赋绝佳的高门精英子弟如此一反常态的模样,叶易安心中就莫名的涌出了一股快意。
这股快意居然还挺强烈!
清风正是负责广元观与州衙之间联络之人,双方坐定之后没有寒暄,直接入了正题。
广元观的丹元镜既然能监测到灵力气机并加以锁定,那红眼人连着两夜都曾施用术法,必定难逃锁定。叶易安此来就是想借丹元盘一用,借此按图索骥找到红眼人,一并将那素白女子给揪出来。
有道门肯出手的话,擒获这两人应无问题吧。
听说叶易安这个副都头昨晚居然在自己家中被修行者伏击偷袭,且听了描述判定此人并非魔门子弟后,清风脸上怒色涌现,叶易安的安危值不得什么,此事实是对广元观**裸的蔑视。
曾几何时,广元观居然威风扫地到了如此地步。
虽然生了怒火,但在听完叶易安的要求之后,清风却是面露苦色,沉吟良久后再万分为难的启齿一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什么意思?丹元镜居然无法标记那红眼人?是丹元镜无此能力,还是红眼人有什么办法遮蔽丹元镜的监测与标记?
红眼人如此,那魔门呢?
先是直接追问,继而几番言语试探,无奈清风漏了一句口风后,便再也不肯对丹元镜的事情说到一分一毫。
清风越是如此,叶易安便越是心中发凉,继而发寒。从鹰面人强入黑狱到现在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广元观虽然损失惨重,但援军早到了。若是丹元镜真能标记鹰面人的话,那这些魔崽子早就该被屠戮一空了吧。那里还容得他们昨夜再闯州衙?
结果早已不言自明,如此说来,这些魔崽子岂非就有了自由进出州城的能力。一念至此,叶易安除了在心底痛骂广元观之外就只能庆幸了,庆幸自己好歹向五派勒啃出这些人手来,否则真要被广元观给害死了。
见叶易安无言,清风明显提振了语调道:“不过此事你也无需担心。至多三五日,待了结了魔门的事情之后,这些混账行子一个都跑不了”
三五日之后?
“州衙外张贴的告示我也看了。广元观能将言无心一举成擒实在是可喜可贺,魔门此次突然在襄州兴风作浪,十有**是冲着他来的。剿灭这些魔崽子有了重大进展?”
不知是不是叶易安的错觉,在他说到“言无心”三字时,清风脸上分明流露出了一点失意的苦涩,“此次潜入襄州的魔门妖孽人数虽不为多,但实力之强实不可小觑啊。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广元观坐镇襄州,焉能容魔门妖孽肆意横行?短则三日,多则五日,此辈必是有来无回”
清风此言真真假假,亲眼目睹了坟园之战后,这些刻意给广元观撑台子的话自然是听不得。但那两度言之凿凿要在五日之内平灭魔门的话只怕就不是虚妄了。
这话清风既然说出来了,叶易安其实是信的。此番来袭的魔门子弟虽强,又占着偷袭及敌明我暗的优势闹出恁大动荡,看来气势如虹,但襄州毕竟是大唐腹地,是道门势力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所在。只要道门从最初的打击中醒过神并调整过来,迎接这些魔门子弟的最终只能是败亡之局。
这是战略大势,是必然结局。清风一说叶易安就能明白,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在彻底剿灭这些魔门子弟的过程中,丹元镜能发挥多大作用?它究竟能不能监测并标记魔门出身的修行者?
对此,清风没有给出回答。反倒是话题一转问起了叶易安从五派抽调人手的事情,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想将五派修行者接管过去。
开什么玩笑?魔门此来的目的便是经由言无心找到当年被其盗走的《太阴真经》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魔门闹的动荡虽大,其实却是一无所获。
此后几日被围剿的越急,魔门必定越疯狂,找到自己只是早晚间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他还给那个闯入州衙文档房的魔崽子留了话,这等情势下,魔门更加不会放弃他这条线索。
这些五派子弟就是自己保命的本钱,岂能交予广元观?听到这个话茬儿,叶易安顿时将头摇的抽疯也似,顺手祭起了方竹山这面大旗。
清风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国朝初年,前太宗皇帝被众族公推为天可汗之日,道魔两门便于天坛焚香盟誓,誓约有三:双方力避争斗;纵有争斗只限于修行界内,修行者之间,不得殃及无辜百姓;不得破坏人间世运行之秩序”
“此所谓天坛之盟,三誓约可视为三铁律。道魔有别,这第一条便不说了,但后两条百年来双方鲜有违背。其中第三条不得破坏人间世运行之秩序,就是为保护各级官吏的,毕竟他们是地方的实际管理者与秩序的维护者。此次虽有魔门做祸襄州,但州衙诸位大人的安危其实毋庸担心”
又是天坛之盟,又是三铁律,叶易安还真是长见识了。不过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还真是难说,“清风道长说所言我自然是信的,但方大人那里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是事涉合家安危,谨慎些也不为过吧?”
一听到方竹山这个名字,清风自然就想到了上午那一场极不愉快的会面。昨夜近乎半个州衙化为齑粉之后,方竹山对广元观的不满已经到了极致,若非有真一观虚静都管居中劝和,只怕他弹劾虚谷及广元观的奏章都已发出了。
寻他说话,岂非自讨没趣?想到道门与朝廷各级官衙之间微妙的关系,饶是清风也只能在心底郁闷一叹。
这次的会面无果而终,叶易安没能得到红眼人的切实消息,清风也没能将这批五派的生力军纳入广元观的掌控范围。
送叶易安出去时清风不断强调,襄州境内凡涉及到修行界的人与事均应归于广元观管辖,此次州衙越过广元观从五派招募修行者实属越权。只是考虑到襄州最近的形势比较特殊,方才对此事不予追究。
待广元观清理了魔门余孽腾出手后,州衙应即刻遣散五派子弟,若不予遣散则应将管理之权移交广元观。在州衙暂时统领五派子弟其间,当监督尔等若非必要不得在城池之内、百姓面前动用丹力术法,以免惑乱人心……
清风说了许多,目的都是为了申明广元观的权限及权威。对此,叶易安也不与他争执什么,但只点头而已。
到了山门处,清风说完,叶易安正要走时,蓦然转身问道:“观中可有号为清云的道长?”
“清云道长外出游历已有年余,最近也该回来了”
闻言,叶易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告辞离去。
清云便是四年前将他送入黑狱,亦是那个在文书上花押建议将他“在押”的道人,现在终于有了关于他的明确消息。走出广元观的山门之后,叶易安无言的将手紧紧攥了攥。
回州衙的路上,叶易安无意间看到路边一家漆器行外挂着“福泽”的店招,当下便走了进去。
这几日在他一手主导的全城盘查中,只查出一个既是江南西道辰州人氏,同时又姓言的言如意,此人在襄州经营着一家漆器行,同时还开办着一家粥场。
粥场与漆器行是同一个名字——福泽。
因文报中说言如意是个年仅双十的女子,两年前就到了襄州,且“言”在辰州本为大姓,是以叶易安对她并未太在意。只是此刻既已到了门前索性便进去看看。
唐时襄州人善为漆器,天下取法,谓之襄样。此时天下人所用之漆器,十之六七乃是出自襄州,不仅唐人喜欢,尤其深受域外各族的欢迎,被爱称为“库露真”
“襄州做漆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虏,赞叹若有神。每岁走其使,耗费如云囤……”以上诗句正是襄州漆器行销域内外的显证,作为天下知名的漆器之都,襄州城内以此为业的商贾贸易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家名为“福泽”的漆器行只是中等规模,进去转了一圈后实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叶易安要见言如意,伙计言说掌柜在城郊的福泽粥场。
这敏感时刻叶易安并无出城的打算,闻言正要出门回衙时,却听店中一客人惊叹声道:“好精妙漆工,好雅致的图样”
随意扭头过去看了看,就是这一眼让叶易安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那客人手中拿着的是一面漆盘,红底黑面,盘面正中有一副图画,画中绿水青山,娇嫩中透出无限春意的杏花正在三月的迷蒙烟雨中皎皎绽放。
好一副江南杏花烟雨图,恰与昨夜素裙女子那方锦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便在这时,有伙计上前小心翼翼的从客人手中接过了漆盘,含笑赔礼着解说此盘乃店主人特意定制自用的,并不外售。
听到这里,叶易安双眉一扬,径直出了漆器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昨夜那突然出现劫走红眼人的素裙女子十有**便是言如意。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其实让叶易安踌躇的就只有一件事——要不要通知广元观?
昨夜虽只是惊鸿一瞥,但素裙女子的修行境界极高已是毋庸置疑之事,若无广元观道士援手,实在难策万全。但问题是若真让广元观参与其中,此次行动的主导权必为其所夺,纵然能寻到红眼人,入不了自己之手又有何用?
沉吟思虑了一会儿后,叶易安最终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