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人将韩继宗的家眷押往襄州大狱下狱候审,将禹王生药铺查封并密留一班捕快驻守以期捕拿潜逃的韩继宗。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雷云命心满意足的刘班头等人先走,却特意叫住了叶易安。
此时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白天热闹的街头现在却一片寂静,两人在月色中并肩而行,脚步声远远传出。
雷云边走边偏头看了叶易安一眼,心底深深的叹息。
是他叫住的叶易安,但现在两人并肩走了许久,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成为捕快不过十天,十天里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被许多捕快私下里讥为窝囊——有那么硬的靠山却连顶一下孟煌都不敢。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个最年轻的窝囊捕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实在是太惊人了。能隐忍之人谁无心机?有心机又有本事,更重要的是今天又立下如此大功,而他本就是方别驾的亲信。手下里突然出了这样一个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的人物,真是要命啊。
孟煌肯定是不行了,自己坐上都头之位已是必然之事,只是这都头的位子能坐多久?又该怎么应对叶易安这个属下?
这个问题不想则已,一想就头疼,想得越多头越疼。
良久之后,雷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叶易安,某还真是羡慕你年轻有为呀”
雷云的心思叶易安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此前雷云不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要不倒显得小人之心了。
现在雷云既然开了口,叶易安便索性停下脚步把话直接挑明了,“都头,我这捕快注定是做不长的。至多三四年,少则一两年之内必会求去,在此期间还请都头多多照拂”
月光下,叶易安眼神坦然,尽显他这番话乃是出于真心。
这番话对于此刻的雷云而言不啻于久旱之甘霖,
看着面前的叶易安,此前方别驾关于他的几句话自然浮上了雷云的心头,原本有些模糊不明的意思顿时无比清晰起来。
两下一印证,如释重负的雷云哑然而笑,暗骂自己庸人自扰,免不得要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笑话了。
真是心急生乱啊,怎么就没想到叶易安人如此年轻,听说又是读书人出身,这等文武双全的人才,方别驾既视其为亲信,又怎会只给安排一个捕快的前程?
正如方别驾所言,他来就是学习的,时间一到,纵使自己这个小庙想留他也留不住了。
心情大好的雷云再开口时先打了个哈哈,“见笑了。巡街的差事不必再提,老弟你说就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你想干什么,老哥哥定然都依你”
叶易安闻言眼神一亮,“听说咱们州衙大狱去年出了一件奇案,一个死囚居然越狱逃跑了?”
“莫说这事,真是丢人到家了。怎么?你想接手这个案子?”
不等叶易安说什么,雷云先自点了点头,“老弟好心思啊!你的本事不必说了,但资历毕竟太浅,若是现在就**接手案子,既难有头绪也压不住别人说闲话。但若不能**办案,想学什么就终究隔着一层。这等情况下,接手这个案子倒是正好”
“这是个没人抢的活儿,你接手了也就没人会说什么。再则这个案子能办出来自然好,办不出来也没人会指责,毕竟对上面是已经了结了的。正是绝佳练手的材料”
叶易安原本还有一丝顾虑,怕冒然抢着要办这个案子会招人疑虑,雷云这番话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当即拱手致谢,“多谢都头成全”
“好说,好说”今晚的雷云真是异常亲切,丝毫看不到他招牌似的冷面,“某授你全权,老弟你尽管放手去办就是”
此后的路程中两人言笑甚欢,直到叶易安租住的房门前方才欣然而散。
叶易安租住的是州衙附近一户人家隔出的别院,院子不大却收拾的洁净雅致,尤其是院中的那一丛修竹更是合他的心意。
进了院子关好门,叶易安将到正房门口时,身子蓦然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明亮的月色下,院中修竹丛后走出一个人来,其人望之四旬左右,面白微须,颇有几分洵洵儒雅的气度,只是,这份踏月而出的儒雅却全被眼神中的疯狂破坏无遗。
“韩继宗?”
来人并未否认,那便就是承认了。
韩继宗满布血丝的眼睛紧盯在叶易安身上,藏在身后的手动了几动,似乎想做些什么,却终究没做出来。
叶易安身体紧绷,脸上神情却看不出太多的异常来,只是眼角的余光自转身之后就再没离开韩继宗藏起来的那只手,“今时今日,韩掌柜的时间何等宝贵,却漏液相候于某,未知有何见教?”
“叶易安,你即刻陪我到禹王生药铺,待我办完事后将我及家眷送出城去。做到这些我便饶你一条狗命,否则,明年今夜就是你的祭辰”
“噢?”
“你不信?”
叶易安迎着韩继宗的眼神和煦声道:“你所说之事我根本做不到,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眼见韩继宗脸色开始狰狞起来,藏于背后的手蠢蠢欲动,叶易安声音愈发温和轻柔,“禹王生药铺已被查封,此刻里面就驻有一班准备拿你的捕快,这地方肯定是回不去了;不过你的家眷……”
“我的家眷如何?”
韩继宗此刻对家眷表现出的急切让叶易安眉头微微一跳,“就在适才我回来时,你的家眷已被押往州衙大狱。不过这些人倒没甚要紧”
“你能将她们弄出来?”韩继宗问过之后略一迟疑,而后咬牙道:“也罢,你若将她们交给我,并护送我们出城,我便……饶你不死”
“你真当州衙是我开的?能将那么多人弄出来还护送你们出城?”
叶易安说话时,眼睛紧盯在韩继宗脸上,不放过他神情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我就是一个小捕快而已,要把你所有家眷一起弄出来是不可能的,不过……”
总是在彻底堵死之后马上给出一线光明,韩继宗在绝望与希望中不断被撩拨,心神实已到了焦躁爆发的边缘,厉声追问,“不过什么?”
“弄出所有人虽不可能,但要弄出一个某总还是能保的”
“叶易安,你真是想死不成”
眼见韩继宗已经癫狂,叶易安蓦然一声低喝,“韩继宗你他娘犯的什么事自己还不知道?你想要的别说老子给不了,就是给了老子也是个死。左右都是死,老子何必要受你胁迫?”
这一声及时的低喝阻止了韩继宗迫在眉睫的爆发,叶易安越说越快,“能救一个总是一个,趁着州衙还未曾将此案通报广元观,你带着人速速远遁,凭你的本事换个地方何愁闯不下一份新的家业,非得把自己和能救的家人都葬在这襄州城中才甘心?”
言至此处,叶易安丝毫不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又是一声低喝,“只能一个,你说救谁?”
至少在这个刹那,韩继宗的眼神完全混乱了,从他无意识蠕动的嘴唇来看,似乎他也在喃喃自问,“救谁?”
叶易安早已蓄势待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刹那间速度提到极限的他闪电般劈出。
韩继宗纵然反应不及,身体却本能的闪过要害。
孰料叶易安这发挥全部潜能的极限一击根本就不是攻向他的要害,而是那只将手藏于身后的臂膀。
臂骨瞬间折断,吃此巨力一震,其背后手中握着的东西顿时跳飞出来,叶易安根本没敢用手接这不知名的物事,皂色公人服的下摆一提一撩将之卷了起来。
扯掉红裹肚,反手褪下整件皂色公人服将那物事紧紧包裹之后,叶易安悬着的心才总算稍稍落定。
将手中的公人服小心翼翼放到地上之后,叶易安转身便向韩继宗扑去。
韩继宗并不长于机变,这时才反应过来,脸都疼的变形了,“叶易安你使诈……”
想说的话还不曾说完,叶易安已到了面前,灵犀指如钳子般准确的捏住了韩继宗的咽喉。
“有些东西根本就不该出现,五石散就是其中之一”叶易安没再给韩继宗哪怕说一句话的机会,口中说着,手指已然发力。
话说完,韩继宗的喉骨已被捏碎,头随即软软的歪到了一边。
他的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至此,叶易安心中的大石总算完全落下。转身将皂色公人服打开,见里面裹着的是一只琉璃瓶。
这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做工精美到了极致,既薄且透,可以清晰看到里面装着半瓶蓝色的液体,这液体不知是怎生炼化而出的,居然如此澄澈晶莹,纯净的就如同夏日雨后的天空。
蓝色液体在琉璃瓶中并非静止不动,而是若有生命一般不断从底部生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气泡,小气泡冲上液面之后,随即汽化为淡淡的烟雾在琉璃瓶的上半部微微翻涌,待升到瓶口时遇阻沉降,最终又化为晶莹蓝的液体。
看着这个美到极致的瓶子,叶易安心底暗道了一声侥幸。以前在雾隐山小谷时,疏懒的师父偶尔也会给他讲一些修行界中的常识及典故。提及外丹道的鼎火修士时,师父曾特别提到一句——小心他们的毒。
从某种程度而言,鼎火修士堪称修行界中的学者,他们是最具有探索与实验精神的修行者。他们总是在不断探求自然界中一石一木中所蕴含的未被发现的物性,不断尝试将不同的物性通过火法,或者是水法炼丹的方式进行新的组合。
简而言之,他们干的就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鼎火修士们总是能弄出一些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的东西,而这些新东西中有的根本无用;有的流行天下——譬如火药;也有的简直就不该被发现出来,譬如五石散,再譬如各式各样的毒。
鼎火修士毫无疑问是当今天下最擅长用毒的一群人,叶易安牢记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即便是修行很低的鼎火修士也绝不能小觑,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下一刻能亮出个什么东西来,如果这东西是毒,那……鼎火修士弄出的新毒药,往往除了他们自己根本无人能解。
说完这些,叶天问给了叶易安一个忠告——若无必要,绝不要与鼎火修士为敌。若冲突不可避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冲上去,也不是转身逃走,而是要在第一时间撑起丹力护盾。
这个看来美到让人目炫的蓝色琉璃瓶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叶易安不懂,他也不想花费时间与心思去搞懂,他只要知道这东西既然能被韩继宗视为最后的杀手锏,必定很毒很致命就足够了。
比此前更小心翼翼的将蓝色琉璃瓶收进袖里乾坤后,叶易安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死不瞑目的韩继宗身前。
蹲下身子伸手将那双犹自圆睁的双眼抚闭后,叶易安静静的将韩继宗的尸体端详了一会儿。
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及时逃走,晚上还来了这么其实很拙劣的一出……这是个心思并不复杂的人,同时也是个重情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位修行者却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这里。
叶易安并不是为杀韩继宗而后悔,如果时间能倒退,他依旧会这样做。他只是,仅仅只是心里莫名的有些唏嘘。
与此同时,他心中还有着点点庆幸。庆幸这里是襄州城,说来还真要感谢广元观,若非有他们那面丹元镜镇着让韩继宗不敢动用丹力术法,今晚的结果如何就实难预料了。
人死之后袖里乾坤自然再也无力支持,韩继宗身周也零零散散的落了不少东西,叶易安将之收起之后,便出了院子直奔州衙向值守的捕快通报了韩继宗身死的消息。
暗夜之中潜入赁房之处意图不轨,遂被当场格杀。
值守的捕快恰好是白天经历其事的,边记录叶易安口述的经过,边抬眼看了这个新晋小捕快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叶易安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苍白到一点血色都看不见,浑似从那个坟墓中爬出的死尸。一天之内,三阳帮、禹王生药铺这两个在襄州城中都大名鼎鼎的所在均覆没于此人之手,念头转到这里时,值守捕快手中一抖,竹纹纸上顿时落下了一团黑黑的墨猪。
涉及到人命案是不过夜的,当晚就有仵作带人前来,验尸一并收尸,叶易安跟着忙活了许久,睡下时早已夜色深沉。
第二天的州衙里气氛明显不正常,就在有的人静等消息,有的人茫然不解四处打问时,一个震动整个衙门的消息传出。现任刺史王使君昨日突发恶疾,已难理政。州衙一应事务悉数交由方别驾处断。
与此同时,据传王使君已由幕僚拟好章奏,抱病告老之余以现任刺史的身份力荐别驾方竹山接任刺史一职。
第一个消息确凿无疑,第二个消息就不好说了。不过方别驾出身于奉儒守官之家,素来爱惜羽毛,是以官声口碑都很不差;人当壮年,理政能力也不错;加之吏部有其同年在得力位置上,若是再有前任刺史力荐,几条凑起来继任使君也就**不离十了。
消息传出之后不久,就有杂役来请各曹参军们会议,负责统领捕快的都头自然也在其列,只不过各曹去的都是参军一人,也即只有主官与会,唯独捕快这一块却是正副都头都被叫去了。
会议之后,原别驾方竹山正式开始署理衙务,各曹人事均无变动,参军还是那些老人,唯独孟煌被彻底削职,都头一职由原副都头孟煌正式接任。
昨天的事情之后,叶易安原本想着方竹山必定要大肆揭破王世杰之事,进而倒掉王刺史。却没料到事情最终会以这样暗中交易的方式结束。
不过细想想,这样的确对方竹山最为有利,越是波澜不惊越利于他接位。细细品味,真是越想越觉得能学不少东西啊。
对于这样的结果叶易安自也是乐见其成,毕竟这对他也有好处,五石散的事情闹开之后,广元观必定会插手。真要如此的话,禹王生药铺的归属可就实在难说了。
当天下午,叶易安就拿到了去年那件越狱案的侦办权,雷云只是交代了一句,此案能不能办出来都没什么,只是一定要保密,万不可露了消息于坊间市井,否则州衙真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得了授权,叶易安第一时间就去提档,一股脑将包括他在内的四份档案悉数提了出来。
拿到文档之后,他就再没心思呆在衙门了,索性直接回了赁处。州衙中凡手中有案子的捕快都有行动与时间上的自由,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叶易安终于结束了巡街的职司,重又恢复了自由之身。
回到家中煮好庵茶,一盏茶尽心情也尽量平定下来之后,叶易安循着监室的编号从四份文档中找出了自己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