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败露(1 / 1)

外面灯火盏盏,满是荷花荡漾的湖面上星光荟萃。

棋室内光线却有些阴暗,朱允炆只身一人,看着眼前的棋盘有出神。

从下午开始,他左手黑棋,右手白子,自己和自己下棋。但下着下着,他忽然发现,无论是白子还是黑棋都陷入了死地,毫无生机。

这些年来,每当遇大事而不决,或是难以取舍,或是前程未卜的时候,他都喜欢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来是静心,二来是解压。

但今天,胸腹之中越下越是烦躁,毫无章法可言。

哗啦一声,美玉做成的棋子被他挥洒一地。然后慢慢的起身,白色的布袜踩在精美的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坐到书桌边,拿起一张便签,皱眉凑近灯火,细细的观看。

“臣景隆奉旨巡视淮安军务,公务在身未及入宫拜见,王且见谅。待皇命事,臣自当入宫,聆听淮王教诲。乞谅,景隆叩拜,望安!”

这是李景隆的亲笔,对朱允炆表达到淮安之后,没能第一时间觐见的歉意。按理说,这就是一封臣子和藩王,虚情假意客套的话。可不知道为何,朱允炆的心中,却格外的不甚安稳。

“李九江纨绔子弟,何等何等巡视军务?即奉皇命巡查,为何又偏偏淮安一处?”

姚广孝的话犹在耳边,朱允炆沉思半晌,眼神渐渐狰狞。李景隆忽然来淮安,本就让人生疑。而派人送信送拜帖,更是让人疑上加疑,书他传话也好,写信也好,都是为了在安抚。

而且李景隆一来,就直接扎在了军营里,太过反常了。

“若真是那事被察觉了,李景隆绝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来人!”想到此处,朱允炆对外开口道,“叫李思远,张尽忠,杨达来见本王!”

他口中这三人,都是他淮王护军之中的领兵人物,更是他的心腹。其中杨达,更是他少年时的侍卫,是开国功臣营阳侯杨璟之子。当年杨璟为胡惟庸案坐死,是他母亲在朱标面前美言,救了杨达一命。

当年他就藩淮安之时,所部隶属护军只有八百人。但这些年刻意经营之下,绿林豪杰充斥其中,可顷刻之间召集两千人,都是敢战之士。

传令之后,朱允炆直接推开棋室的屏风,露出一间暗室。室内的布置,和他在东宫居住时一模一样。他慢慢走到书案边,重重的握住书案上列着的那把宝剑。

“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淮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朱允炆心中冷笑,“若只是巧合,还就罢了。若真是为那事而来,我,绝不束手就擒!”

他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做之前就想过万一事情败露的后果。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再说若不做,将来朱允熥上位,也未必容得下他。可若是做了,还有一线生机。人生一世,须快意恩仇不可拖泥带水。他已经够窝囊了,不想窝囊一辈子。

灯光下,朱允炆拿着宝剑,快步走出棋室。

灯光照耀着他清冷的脸庞,他已不是在稚嫩的少年,眼神中没有丝毫胆怯。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脚步。

镇定的外表下是颤抖的心,他猛的想起,当年母亲死的那个夜晚。朱允熥扯着他的头发,被他按倒在花圃中,拳脚相加。

他有些羞耻,耻于自己当年的求饶还有胆怯。

他又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一直伪装下去,为何要主动跳出来。即便是自己成功了,最大的受益者也不会是他自己。

这时,他想起了朱允熥当年打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你这人,眼高手低,优柔寡断,遇乱则变,居安则骄!”

“你从没有自己的想法,你总是在不断的犹豫着,反复的改变着,你是个被情绪所支配的懦夫!”

“放屁!”朱允炆猛的骂了一声,吓得他身后跟着的太监,连连后退。

接着,他又怒气冲冲的往前走,但当即将走向王府前堂的时候,脚步再次停住。

他望向妻子和儿子居住的地方,望着那边祥和安静的灯光,握着宝剑的手,瞬间无力了。

儿子已经开始满地跑,会咧嘴叫父亲了。再过几年,他就要学着读书写字了。平日那些,抱着孩子悠然自得的日子,其实也不是那么无趣。那些时候,也没想起过曾经的屈辱。

想到此处,他颓然的坐在连廊的长凳上。灯光照着他孤独的身影,形单影只。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

“王爷怕了?”听声音不用问,就知道是在王府中,扮作清客的姚广孝。

朱允炆没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

“事已至此,怕也没用。小僧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哪里有纰漏。进上去的那些沉香,都是经过重重炮制,断然查不出来的。”

“人吓人吓死人,虽说凡事做最坏的打算没错。但若总是自己吓自己,没事也吓出事来!”姚广孝继续说道,“且安心,静观其变!说不定虚惊一场而已。”

“若真是败露了,该当如何?”朱允炆问道,“如今本王现在,连鱼死网破都做不到!”

“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姚广孝笑道,“一身袈裟化作僧人,随小僧前去北地蛰伏,以图东山再起!”

“谈何容易!”朱允炆黯然道,“方才,本王一下就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本王装也好,处心积虑的谋划也好,其实都是大错特错。因为本王,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和筹码!”

“就好像两个人下棋,本王空有双手,连棋子都没有,如何跟人家下?一直一来,只不过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欺欺人罢了!”

“没用的东西!”姚广孝心中暗骂道,“怪不得当日你在宫中,和你娘一块都斗不过那位,简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找他合作,实在是下了一步臭不可闻的棋!”

“这人竟然草包到这种地步,平日看着心思缜密,而一旦遇到大事,则自己先乱了分寸,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想着,姚广孝神色一变。

“若那事败露了,以京城那位皇太孙的手段,定然不会一刀杀了了事。只怕还要细细查问一番,这草包到时候守不住,定然要把事全盘脱出。届时燕王,自己,还有其他藩王,以及自己这一辈子的谋划,都将荡然无存!”

渐渐的,姚广孝眼神变得冰冷。

看看左右,朱允炆身边的宫人都在十步之外,而且只有两人一抹歹毒浮现在他的嘴角。

他的手,又慢慢的搭在朱允炆的肩膀。灯光下,那绝对不应该是和尚该有的手,虽然手指修长,但骨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累月练习武艺所致。

“王爷莫慌,每逢大事要有静气,他巡视军务也好,有其他内情也罢,由他去。您想想,若真是那事败露了,锦衣卫早就带着毒酒上门了,那还能这么麻烦?”

听了他的话,朱允炆深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

是的,没错!若真是那事败了,哪还用这么麻烦。直接几千军士来到淮安,城门紧锁接管城防,而后锦衣卫上门就是了。

姚广孝的手,轻柔的揉着朱允炆的肩膀。

见朱允炆脸色有所缓和,目光又看看左右。

“只有两个太监跟着,都在十步之外。我一下拧断这个草包的脖子,然后低呼王爷怎么了。那两个太监,必然仓惶上前。届时迅速出手,解决他们,逃出王府!”

“嗯?不能走!”姚广孝心中又想道,“拧断脖子之后,要把他带回棋室,放把火装作他自焚,畏罪而死的模样才是天衣无缝!”

想着想着,姚广孝开始冷笑,手指的关节开始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