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电铃叮铃铃响。
孩子们像装了弹簧似的,个个活泼起来。许霜降瞧着他们嘻嘻哈哈地收拾书包,敛眉整理好课本讲义,轻声吸了吸鼻子,打开教室门走出去。
“霜霜。”
隔着窗户,许霜降在教室里时只见了陈池的上半身,此刻他自上而下的整体形象令许霜降着实愣住脚步。他穿了一条蓝黑牛仔裤,裤脚上溅了黄泥浆,似乎半干不湿时心急搓过,反而围着泥斑糊了开去,十分醒目。那双登山鞋上更是沾满了泥草,连鞋帮那样的高处都也有泥巴被刮走后留下的干褐色污迹,看起来他在什么地方整只脚都陷进过泥塘里,又试图到路边草丛里蹭过泥。
他的背包特别鼓,都快赶上行军包了。一手拎着一个红色大塑料袋,里头圆滚滚的,感觉不是梨就是苹果。
这样子倒像是提溜点水果来亲戚家打秋风的。
许霜降和陈池站在教室外面两扇窗户之间的白墙两端,互相打量着,他的脸还是那样明净,扬起眉笑的样子,除了有点温和消沉,和以前相差无几。
教室里孩子们打打闹闹搬桌椅扫地的声音传出来,许霜降立时回了神。
“霜霜。”陈池两大步就来了近前。
许霜降特别恍惚,她知道陈池在对外交际上比她圆润有手段,但他怎么能骤一见她,就还像以前一样亲切随和,好似他们争吵离婚的这大半年被他剪辑掉了。
“有事吗?”许霜降淡声问。
“我……找你。”陈池的目光逡巡着她的脸部,喉咙有些梗涩,忍不住道,“你好像瘦了。”
许霜降点点头:“谢谢。”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微微加快,“我在这里支教,探访不太好,也没有条件接待人,这里最近的住宿点在镇上,走水路穿到对岸最方便,你是搭船过来的吗?”
“是。霜霜……”
“那我跟撑船的四爷爷说一声,请他送完孩子后再撑回来把你接走。”许霜降抬眸解释道,“船小,人多了要分两趟。你路上抓紧点,到镇上应该不会太晚。”
他这个时候返程,到镇上铁定天黑透了,三公里地外那最末一班中巴也铁定赶不上了,但许霜降不准备提醒得太清楚,反正那个灰头土脸的公交站牌下还有野摩的等着,再说男人也没有什么好打劫的。
“霜霜,我有事要和你谈。”陈池低下头,盯着许霜降的眼睛,表情诚恳道。
“嘻嘻嘻。”两个小孩子在教室门口推搡着探出身来。
因为每个班上都有些学生要坐船,苗校长规定每天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所有学生都不准离开教室,等值日生打扫完后,由老师领着大家一起去校门口,在那里,学生再分流,往后山村落去的就自行走山路,往对岸过河的七个学生就由苗校长带到岸边。
许霜降还是有点威望,她不发话,孩子们都不敢自己跑出来。
“老师,我们扫完了。”
“好,大家排队出来。”许霜降瞧了陈池一眼,交代道,“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等在岸边。四爷爷摆渡来回的时间里,有什么事正好可以谈。”
“霜霜……”
“叫我许老师。”
学生们蜂拥而出,许霜降旋即转身:“回家作业都带好了没有?不要忘在学校里,检查一下,鞋带有没有绑好?”
“带啦。”“绑好啦。”小孩子们七嘴八舌道。
正热闹纷纷之际,二楼的高年级混合班也吵吵嚷嚷着下来了。
“小许老师,”苗校长招呼道,瞧着许霜降身后的陈池,“这位是……”
“苗校长,这是我……”许霜降扭头瞟向陈池,心里倒是极想说这是我前夫。
陈池心思机敏,只瞧许霜降这微微尴尬脸色,便爽朗一笑,迎上前去
伸手握:“苗校长,你好,我姓陈,霜……许老师的丈夫。正好这几天有假,我就过来看看许老师。”
“你好你好。”苗校长忙不迭握住陈池的手。一干小孩子都仰起头好奇地瞄着陈池这个陌生人。
许霜降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她联系支教时,他们还没有离婚,个人资料上是已婚状态,到了地头,别人也都这样以为,她没有特意去澄清解释,现在只好这样糊涂了过去。
郭姨掐着点,从教学楼后转出,准是做好了晚饭刚给小黑喂完草料。这是郭姨的每日惯例,一放学,她必定也要陪同着送学生们出校门。许霜降无奈给陈池介绍:“这是我们苗校长的妻子。”
校长两口子十分体贴,关照道:“小许老师,你不要出来了,你们先去安顿。”
“没事呢,他……”
不待许霜降说下去,陈池就接道:“我不影响许老师工作。”
许霜降那句“他马上要走的”,就没有机会说出口。她脸上保持着微笑,没再说什么,如往常一样领起自己班的学生,跟着苗校长的队伍往外走。
其实她自己心里都清楚,陈池这样远道而来,顶着她丈夫的名头,如果待不了几分钟,就搭四爷爷的船原路回去,看在别人的眼里会有多奇怪。
这一晚,竟似只有把他接纳下来了。
许霜降在校门口望着孩子们组队走上山路,眼角瞄到陈池大包小包地站在她旁边,心里寻思着,还有一条路,谈完让他从后山绕过去,走走问问,大概半夜也能到小镇。她沉吟不定,往另一侧一瞥,正撞上郭姨的笑脸:“小许老师,你们赶紧上屋头歇歇脚,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我在这里等等我们家老苗。”
许霜降含着笑,瞟向正领头走下坡的苗校长和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再怅然瞅瞅河边静静停泊的小船,终究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陈池恶脸色,强行给他订下四爷爷的船。
“郭姨,那我们先进去了。”
“霜霜,你住这里?”陈池仰头望望老槐树,再凝目瞅向许霜降的房门,语带笑意道,“刚刚我进来,就想着你的宿舍在哪里。”
许霜降没吭声,打开房门,径直先进了屋。
陈池踏上青石,正待跨过门槛,忽地收住脚步,不好意思道:“我的鞋脏。”
许霜降抿了抿唇,僵声道:“进来吧。”
“早上经过一段湿泥路,搭的车子陷……”陈池解释着,踏进屋内,视线一暗,不由住了声。
他先前找进校时,学校给人印象很不错。除了操场地面毛瑟瑟的,比较简陋,教学楼看上去却还新,外墙贴了白墙砖,很是干净,两层楼,楼梯居中,每层都有四间教室,门是黄木门,窗是铝合金窗,整个外廓齐整宽敞。
陈池听到学生的琅琅读书声,来到窗外,一眼就见到了捧着书在教室里踱步的许霜降,顺利得让此前一直在路上兜转的他不敢置信。他在外面等待,那时瞅过教室内部情形,十来张课桌椅是比较新式的,大概是建教学楼时配套更换。讲台上方装了一台转头电风扇,其余便没有什么设施了,大体上虽然没有外观过得去,但也可以了。
因着这起初的印象,陈池对老师的宿舍就抱了一丝比较高的期望。
此刻,他的视线触到泛黄卷皮的墙壁,再扫过黑硬有坑窝的干泥地,瞧向屋角的单人床,冬天里,那薄透的白蚊帐看起来不合时宜,不过,这张床是屋里最鲜亮的角落,陈池一眼就认出粉绿色被套是许霜降闺房里用过的。床旁蚊帐竹竿上拉出一根细尼龙绳缚在窗格子木栅条上,绳上搭了一套淡紫色棉毛衫裤还有内衣文胸,陈池的视线顿了顿,瞄向彩旗似的衣服后面挨着墙的老课桌木架子和塑料脸盆,也顺带扫到了窗台上用空了的豆腐乳瓶斜插的一支狗尾巴草。
许霜降木着脸走过去收下衣服,低头草草叠起来。
“……干了吗?”
他瞧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挂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