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日子会时不时发懒。
陈池昨天晚上吃过的饺子汤碗、今天早上喝过的牛奶杯,原本都搁在水槽里,想等盘盏积聚得再多一点,一次性洗一槽。现在都被洗净捞出,光光亮亮摆在台面上,旁边还多了一个泡菜坛。
陆晴依着水槽,手中捏着蓝白格子棉方巾,那涂着透明浅粉色美甲油的手指尖益发娇润醒目。
“我正好想洗一下手,顺便把碗冲了。”她笑着,“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叫我洗碗,我都习惯成自然了。”
“……这,太不好意思了。”
“我想找放碗的地方。”陆晴朝灶台下的一排橱柜俏皮地努努嘴,眼睛里泛出笑意,“刚好看见那里放着一个空的泡菜坛。”
陈池的视线落在那个圆鼓鼓的玻璃坛上,窗外阳光正好,擦着玻璃曲面,照出了特别明耀的一块亮斑。
“陈哥,我以前听你讲起泡菜,感觉你也爱吃家乡味的泡菜。芳怜也经常讲,你们兄妹都喜欢酸辣的菜,其实什么菜里放一点点自家做的泡菜,就都成酸辣的啦。”
陈池的目光移向陆晴的脸,陆晴笑靥如花,轻快道:“坛子空着好可惜哦,反正空着满着都占同样的地方,要不,待会儿我去超市随便买点胡萝卜什么的,把它们切了放进去吧。”她轻轻拍拍坛子,尾指微翘,手势纤巧,又尽显娇俏,声音也欢欣,“只要放点盐等上一个月,就差不多成了,特别简单。我在家里看我妈做过,自己也偷学了几招,真的一点不费事儿。”
一点不费事儿?
陈池不受控制地想到曾经,许霜降满怀激情地做了一坛泡菜,疏于照料,失败得连她自己都不敢尝一口,倒掉时偷偷摸摸背着他。一转身便嘟起嘴,满脸郁卒,张口手掌,十指葱葱,几乎伸到他鼻尖,气急败坏强词夺理道:“你觉得这双手,有你妈的手那么灵巧吗?文能抹盐腌泡菜,武能耍刀做衣裳。”
“有些事儿,它真不灵。”她神情无奈又坦荡,像个耍赖小孩一样嘻嘻笑。
“我自己不做泡菜,让它空着好了。”陈池收回了那丝晃神,婉言谢绝道。
“我来做,一会儿工夫就好了。”陆晴眉眼弯起,“陈哥,你是不是以前做坏过,所以怕烦啊?我知道配比,保证能做出一坛酸脆爽辣的泡菜。”
陈池倏然抬眉,盯向陆晴,过半晌摇头道:“坛子就放那儿吧,它是用来养金鱼的。”
“啊?养金鱼?”陆晴愣住。
“黛茜,我要下去取点东西,去晚了人家要吃饭去了。”陈池笑道,“你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出门。”
陆晴微微张嘴,有点意外,嚅嚅着又不好问陈池后续的安排。陈池转身就进房关了门。她瞧过去,脸上浮起了一抹嫣红,忽而垂下眼睑,抿着酒窝儿,眸光飘忽着不敢再往关起的卧室瞧。
桌上,除了她带来的一箱猕猴桃,又多了一个大塑料袋,透过袋子,可知那是一盒大披萨,想来是陈池刚刚收到的外卖。
已近午餐时分。
“黛茜,”陈池很快开门出来,百搭的白衬衫黑长裤将人衬得颀长又清隽,“走吧,我顺路送你到地铁口,坐上地铁,猕猴桃就好拿了。”
“哦,”陆晴一怔,忙道,“陈哥,猕猴桃送给你啦。”
“你朋友送给你的,你自己吃,我这边菜场买水果很方便。”陈池探手拿起纸箱,微笑道,“走吧。”
“陈哥,那你拿出几个嘛。”陆晴急道。
陈池的眸光落在陆晴脸上,停了停,仍旧摇头道:“黛茜,心意领了,不要拆箱了,拆了箱子就不牢靠,反而不好拿。”他扫一眼桌上,又拎起披萨的大袋子,“这样,你来都没水喝,你把披萨拿回去当午餐,省得路上再买了。”
母亲汪彩莲、姑姑陈松安和丈母娘宣春花,家里送客时那套推来送往的人情作派,陈池陆续瞄到二十几年,此刻下意识仿了六成神韵。
“我不要,陈哥,披萨你自己吃,猕猴桃也留下嘛,这么多我拿不回去。”
“都很轻的,到地铁这一段我给你送过去。”陈池往玄关走,口中开玩笑道,“芳怜要是到我这里,我有什么吃的,她都能给我卷走。”
“哦,哦。”陆晴笑容有几分牵强,只得匆匆拿起自己的包跟上。
出门时,有个小细节。
隔壁阿姨正好回来,在她家铁门外拍了几下叫门,趁势瞟了陈池和陆晴几眼,一声招呼都没有,就进去了。
许霜降在时,和阿姨的关系维护得不错,阿姨看见陈池和许霜降,都会有话没话招呼一声,给个笑脸。
这回老阿姨眼角斜着陈池,是个僵尸脸。
陈池不作声地领着陆晴下楼,送了她到地铁口,陆晴起先硬是不要披萨,陈池客气了一回,第二回陆晴扬起眉笑了:“好啊,恭敬不如从命,今天出门跑一圈,我朋友给我猕猴桃,陈哥给我披萨,回去午饭晚饭都不用愁了咧。”
陈池转回小区,上了楼,打开门,立在玄关处。
刚刚在外面,阳光洋溢在马路上,鸟鸣儿啾啾,人声儿窃窃,如今一下子沉寂了。屋里静静地,就和他早上刚起床一样,冷清得似乎多时没有住人。那种空旷静默渗到了每一丝地板缝中,比桐油涂刷后的凝漆还要幽沉。透进窗户的阳光穿过尘舞,映进室内,却融不掉这份冷寂。
陈池走进厨房,瞧了半晌泡菜坛子,默默地放回了原处。
“你想买金鱼缸,就直接买金鱼缸,这个是泡菜坛。”他对许霜降这样说过。
许霜降一直是中规中矩的,但冷不丁童真未
泯,便会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让他弹眼落睛。
“鱼缸和坛子容量差不多,一样的材质一样的价钱,你不觉得这个工艺更复杂吗?”许霜降乐滋滋抱着泡菜坛,“功能也强大,你瞧,拎拿十分方便。”
“我要把金鱼饲料放在这里。”许霜降伸出手指围着坛沿水槽绕圈,为自己的点子十分得意,“这样喂食多方便。”
“你这样做,不是要撑死金鱼,就是要馋死金鱼。”
也许她被他恐吓到了,犹犹疑疑地一直没有在泡菜坛里引进过金鱼。
陈池返回卧室,半靠在床头,侧目望向床边的枕头,慢慢拿起,将额抵了上去。
许霜降也有疏忽的时候,离婚时她把衣服鞋子全拿走了,她常盖的那床空调被的淡紫花棉被套也不见了,给他留了一个被芯,但她却忘了拿走她的枕头。
陈池是很糊涂的,离婚后他许久没有踏进许霜降的大卧室,不知哪天夜里,他从沙发上起身晃回了大卧室,直接就枕上去睡了。后来他想将小书房的折叠床收起来,才发现他仍然拥有两只枕头。
两只一模一样的枕头,只有许霜降好似怀揣啥巧方法,在他以前乱用时永远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
陈池是分不清的。他也从未花心思去仔细瞧过家里的这些小物件,许霜降给他哪个就哪个。
不过,他们吵架后一个睡小书房,一个睡大卧室,经过这几个月的分居,等许霜降走后,两只枕头再摆回一处,陈池也能毫无障碍地分清了。
她睡惯的枕头,有她的感觉。
他曾经在凌晨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比忠诚地复制着以前的睡姿,侧卧着朝向许霜降那半边床,一只手揪着她的枕头角。
很黑很黑的夜里,他的手往下摸,只有柔软的床褥,没有她溜到枕头下的那颗毛茸茸乱蓬蓬的大脑袋。
他将许霜降恨得咬牙切齿。
陈池将脸捂在她的枕头里,良久,猛力吸了一大口气,把枕头放下,才将呼吸接续上。
窗外,天光明媚。
陈池倚在床头望出去,望到一角蔚蓝天空,虽只有一角,却知道它自由自在地铺展得无限高远。
他知道她在哪里,每一天每一夜,他和她不过相距几十公里而已。此时此刻,她就在离他几十公里外的地方,过得欢喜畅意。可他竟然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去揍一顿林虞。
他和她结婚时,母亲领着他们在小区里散步,那些邻居凑上来打听,媳妇这么远的人吶,池伢怎么认识的嘞?母亲一脸笑,有缘千里来相会,他们有缘。
千万里都遇上了,几十公里却做了陌路人。
陈池垂头看着横搁在腿上的枕头,半晌仍旧把它放回许霜降睡惯的半边床头,他下了床,敛眉将网上订来的纸板箱一个个组装起来,将自己那些厚实的冬装先塞进去。
陈池动作麻利,也不像许霜降那样讲究分类,他的宗旨很明确,今天这一拨是将日常不大用的所有东西都收起来,只留一些必要的物品维持到正式搬家。半个小时后,陈池拎着一个箱子转移到了客厅。
桌上的绢玫瑰玻璃花瓶也在此列。他瞅了一眼,花束久未打理,早已兜满尘,黯淡得如同小商品市场中最无人问津的地摊角落里的一元一把假花。
陆晴对这绢玫瑰夸张的赞誉骤然浮起在陈池耳边。他面无表情拔出花束再瞅一眼,手腕微抖轻轻甩向桌沿连敲两下,震落了不少灰,然后将勉强鲜亮一些的花放到箱底。
许霜降走了,但她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小习惯倒像是一颗种子,在陈池身上出人意料地发了芽。首先她不会这样在屋内抖灰,其次她实在要是抖了灰,附近能承灰的桌子椅子必定要拿抹布细细捋一遍的。陈池如今自己收拾,无意识地刻印到了后面这个步骤。他拎起椅子,斜着在地上顿了两下,摊开手沿着凳板呼噜捋一下。
手掌跟儿挺平滑,也没甚沙沙的灰尘触感。陈池便将椅子推进桌下,他直起腰,瞄着陆晴坐过的这把椅子好一会儿,拨出手机。
“四丫,问你件事儿。”
“哥,你说。”
顾四丫受了自个妈的千叮咛万嘱咐,陈池的心情不顺,和哥哥说话,莫要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叽叽嚷嚷。她打心眼儿里也为陈池低落,这会儿接他的电话,语气从没有过的柔和。
“你和黛茜,就是你同学陆晴,经常聊天吧?”
顾四丫奇怪,这叫啥问题,她便不以为意地答:“嗯,有时候视频,有时候就看看动态什么的。”
“你是不是告诉黛茜,我离婚了?”
“哦……前几天我说了。”顾四丫的声音低下去,“哥,我嘴快了,我想着大家都认识,你们又在一家单位,以为她早就知道了。”
说起来顾四丫也是好心,她骤然听到陈池离婚,而且还离了好几个月了,心理接受不了,又不敢直接问陈池,总觉得那是在她哥面前撕伤疤,这才忍不住找了陆晴,想多打听点儿。
陈池默然。
“哥,怎么了?”顾四丫怯怯问,暗忖该不是陆晴大嘴巴似地嚷嚷出去,让她哥在公司不相干的同事下属面前难堪了吧。
“没什么。”陈池过了半晌才又问道,“你们聊天的时候,有没有谁说过霜霜不会做泡菜?”
“啊?”顾四丫愣住,结结巴巴道,“我们有时候瞎聊……嗯,家里酿酒泡菜腌腊肉什么的,好像……”
“四丫,以后我的事,还有我和霜霜的事,不要讲给别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