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5章 什么叫上眼药
听到舒良的禀报,殿中的一对君臣,关注点各不相同。
沈翼的第一反应是,这舒公公好大的本事,竟然能搞来这么多的薪炭,要知道,这个数量,几乎可以比得上如今户部剩余的所有薪炭了,当真是好手段!
而朱祁钰的第一反应则是……
“除大兴县外?”
这句话带着一丝疑问,同时,也莫名的让底下的沈翼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大兴县?
沈翼想了想,他没记错的话,好像就在前段日子,都给事中林聪,刚刚被贬去了大兴县做知县,这件事情,不会和林聪有关系吧。
一念至此,沈翼心中不由替林聪捏了把汗,这个人他虽不熟识,可也算是了解一些,前任天官王直的门生,如今,这位王老大人虽然荣归故里,可是还仍然健在。
以太傅之职致仕的,本朝就他这么一位,逢年过节的,天子也会命人前去慰问探望,因此,在朝中倒还算是有不低的影响力。
可是,再是地位崇高,可毕竟已经致仕了,就算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积累下来的人脉很广,可朝堂之上,向来都是人走茶凉,朝中的这些官员,如今最多也就是照拂一下林聪,但是,要说冒着得罪天子的风险去帮林聪说话,恐怕交情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何况,入了官场,要看的就是个人本事,王直都已经致仕了,作为他的学生,林聪也不可能事事都去麻烦这位老人家。
所以事实上,对于如今的林聪来说,低调稳健,才是最好的办法,有王直的威望在,官场中人,多少都会卖几分面子,只要他自己不闹事,就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他,甚至于,需要提携的时候,也有的是人想要结个善缘,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
可惜的是,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王直这个靠山,所以林聪在朝中,一向并不算低调,相反的,他在朝上屡屡直谏,这副为国为民的心当然值得赞赏,可是,明里暗里的,也得罪了不少人。
此前舒良在宣府围堵行宫,劝太上皇祭奠死难官军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林聪就曾经出面要求严惩舒良,虽然说到最后被天子糊弄了过去,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打那次以后,林聪和这些宦官的梁子便结下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天子对他也并不怎么喜欢,这次矿税太监的事,又是林聪来打这个头阵,结果朝会一结束,天子就一道旨意将他打发到了大兴县当知县,不少人都觉得,这是天子在敲打他,让他收敛自己的脾性,不要天天揪着宦官不放,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位林大人,并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与此同时,闻听天子动问,舒良低下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的消息,就在今日清晨,刘安被大兴县的捕快给抓了,他搜集的七千斤薪炭,如今也被大兴县扣押,据说,知县林聪大人,是得了状子,在替那些商贾讨公道,下一步,这些薪炭恐怕就要被原路送回去了……”
嘶!
这话一出,沈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说,这就是得罪了宦官的后果,舒良的这番话,看似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可是,几乎每句话,都踩在天子的雷点上。
刘安的身份,沈翼是知道的,宋文毅手底下的人,如今宋文毅在各地主持皇庄的营建,刘安便接替了他,暂时负责京畿附近的皇庄经营,上次朝会上,林聪主要弹劾的人,也正是这个刘安。
且不说别的,刘安是天子任命的矿税太监,在内廷也有官职品级的,你区区一个大兴县的知县,未得圣旨,便擅自羁押了有官身的太监,单这一条,便是越权之罪。
更不要提,舒良还不经意的提起了,刘安搜集的七千斤薪炭,这话看似是在汇报差事办的情况,可实际上,舒良这是在提醒天子……刘安是在替天子办差的时候被抓的。
既是有官职品级的内宦,并非无名之辈,而且还是在替天子办差,这种情况下,林聪都敢抓人,要扣他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可是半点都不为过。
除此之外,舒良这话里话外的,还若有若无的在暗示,林聪要把那些薪炭‘还’回去,这在当下朝廷正急需要薪炭来解燃眉之急的时候,不可谓不是诛心之举!
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宦官,作为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或许只要几句话,就能够将你陷入危局当中,有些时候,事情发生时未必就会真的被报复,可保不齐哪一天,就抽冷子给你来这么一下。
便如现在,当初的林聪弹劾舒良的那件事,看似早已经过去了,可实际上,从刚刚的话便可看出,这位舒公公可记着仇呢!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当即道。
“这个林聪,好大的胆子,舒良,伱现在即刻带着东厂的人马,去大兴县,让林聪放人,还有刘安搜集来的那些薪炭,一斤都不许少,都给朕运回来!”
这话一出,舒良自然是拱手领命,但是,一旁的沈翼却有些着急。
虽然说,天子只是让舒良带人去把刘安还有他搜集的薪炭都带回来,但是,想想也知道,林聪既然抓了人,那么,就轻易不会放人。
再加上刚刚舒良的那番话,明摆着就是在给林聪上眼药,到时候舒良过去,若是耍些什么小手段,比如不直接告诉林聪自己是奉旨而去,或者故意激怒林聪,那么必然会闹的不可开交。
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林聪就不单单是藐视皇威的问题了,恐怕还要加上一个违抗圣命,天子盛怒之下,别说他背后是王直,他背后是于谦恐怕都没用!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沈翼莫名有一种感觉,林聪在朝中,虽然以敢言直谏和厌恶宦官著称,但是,他本人的风评很好,一向恪守法度。
就算是他真的对那个叫刘安的矿税太监有看法,也不至于罔顾法度,直接抓人。
要知道,大兴县可是京畿范围之内,不管是抓人还是放人,这都是动辄可能上达天听的事,冒冒失失的这么做,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之外,不会有其他的作用。
林聪并不算鲁莽,所以,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做,当然,以舒良的性格,也不会谎言欺君,而且,还是这样容易核实的事情。
因此,大概率,林聪是真的抓了人,但是,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的隐情,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一旦舒良出了殿门,林聪真的和他起了冲突,那么,违抗圣旨的这个罪名,就彻底摘不掉了。
而现在,在这殿中,能够阻止舒良的,就只有沈翼一个人……
是否要站出来阻止这件事?
如果站出来,那么必定会得罪舒良,但是,林聪毕竟是王直的门生,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说沈翼不在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在场,若是闭口不言,恐怕日后很难过自己良心这一关。
“陛下……”
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就在舒良准备退下的时候,沈翼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上前一步,不过,他刚刚开口叫了一声,便瞧见外间有内侍快步走了进来,禀道。
“启禀陛下,内阁张敏大人,俞士悦大人求见,说是有来自大兴县的急奏,要面见陛下!”
“大兴县?”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明显有些意外,眉头微微皱起,沈翼瞥了一眼旁边的舒良,却见后者的神色也是同时略略一变。
于是,沈翼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道。
“陛下,既然二位大人说是急奏,又和大兴县有关,不妨先召他们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言,天子也点了点头,道。
“让他们进来吧。”
随后,天子的口气略略一停,然后目光落到了舒良身上,吩咐道。
“你暂候一旁。”
“遵旨。”
舒良面色恭敬,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一直关注点在他身上的沈翼却察觉到,这位东厂提督太监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了一抹失望之意。
不多时,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快步来到殿中,跪倒行礼,道。
“臣张敏……”
“臣俞士悦……”
“拜见陛下!”
看见二人联袂前来,沈翼心中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内阁的局面,别人不说,但是朝中的重臣基本上都清楚,这两个人原本算是盟友,但是,如今随着张敏上位,关系早已破裂。
可越是如此,他们二人却越发的‘形影不离’,除非是单独被召见之外,每每内阁有紧要事务要奏禀,他们必定是联袂而来,以至于外朝不少大臣,都在感叹内阁的一众大臣如此团结,关系融洽。
可实际上,真实的情况是,二人之所以每每奏事都要联袂而来,实际上是在防备着对方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使绊子。
以至于现在,每次见到这两人前来奏事,沈翼心中都感到一阵想笑。
当然,沈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练的波澜不惊,脸上丝毫都没有表情,在天子叫了免礼之后,他还笑呵呵的和二人互相拱手见礼。
各自站好之后,天子便直接问道。
“方才听前来禀报的内侍说,二位先生急匆匆的过来,是因为大兴县有急奏呈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话一问,底下二人立刻就察觉到,天子的情绪似乎不太对,眼神再一瞟,看到舒良正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二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视一眼,于是,张敏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给内侍呈上御案,随后道。
“启禀陛下,大兴县知县林聪急奏,今日清晨,有不轨之徒煽动百姓围攻皇庄,事出紧急,林聪调动县衙捕快调查后,发现此事源于矿税太监刘安借故查抄了好几家囤积薪炭的商户,搜集了数千斤的薪炭,打算运往京师。”
“后来消息泄露,原本便受薪炭价格暴涨之苦的百姓,因怕薪炭全被运走,无炭可用,所以聚众围攻皇庄,林聪得知消息后,为了安抚民情,带人进入皇庄,将刘安暂时带回了县衙看守,同时,将皇庄中的薪炭封存,向百姓许诺,所有的薪炭,都会在本县平价出售,这才暂时将百姓安抚。”
“因事发紧急,林聪不得不先行将刘安留在县衙,对外称已经将其羁押,陈情奏疏,半个时辰前刚刚送到内阁,此事涉及民变,臣等不敢耽搁,这才紧急求见陛下。”
原来如此……
张敏的这番话,简明扼要的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同时,也解开了沈翼刚刚的许多疑惑。
既然是民变,那么,自然是事急从权,优先选择能够稳定局面的手段,按张敏描述的情况来看,当时百姓都将矛头对准了刘安,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告诉这些百姓,自己已经将刘安“抓”进了县衙,同时承诺他们薪炭一定会留在本县,一方面安抚百姓,另一方面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将刘安“抓”进县衙,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保护他,毕竟,皇庄虽然是皇家田庄,可毕竟只是皇帝的私产,对于冲击皇庄,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判定,但是,县衙却是正经的朝堂衙门,冲击县衙和造反无异,那些煽动百姓的人,敢围攻皇庄,却未必敢冲击县衙。
即便是退一步说,真的有人敢围攻县衙,那么,也可拖延时间,然后调临近的巡检司来援,保证局面的稳定。
从这个角度来说,林聪的处置,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
沈翼的目光落在舒良的身上,心中一阵后怕。
应该说,林聪所有的处置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在平息民变之后,第一时间就将详情写成奏报,送到了京城。
但凡是他稍晚半刻,等舒良领旨出了京城之后,那这件事情前面无论他处理的多好,到最后恐怕他都难逃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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