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随着天子的一句话问出,顿时陷入了一阵沉寂。
不错,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这件案子之所以到现在才被翻出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手尾处理的很干净。
但是,任礼区区一个武将,哪怕是勋贵,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在京中无甚人脉,他何来的能耐,能够做到这些?
要知道,销毁兵部军报及地方记录,这样的事情,别说是任礼一个新晋勋贵了,就算是英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得到。
这就相当于,如今的杨洪或者范广,让于谦替他们隐瞒紧急军情,别说是真正做到了,于谦不反手一道弹劾上去,都算是渎职。
然而,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猜测纷纷,却一个个紧闭着口,丝毫不敢出声,只等着于谦的解释。
不过,这一次,于谦自己似乎也有些心虚,别过头去,道……
“回陛下,邝野已在土木之役中战死,陈年旧事难以查证,臣不敢妄言。”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早已经不是于谦所能控制的了的了。
天子看了一眼于谦,脸色尚算是平静,只不过,口气当中却多了几分冷意,道。
“邝野的确是死了,但是,却也不是死无对证!”
说着话,天子侧了侧身子,道。
“怀恩,你现在即刻带人前往尚宝司,将正统八年间,所有核发出的中旨带到武英殿来,另外,去司礼监,将正统八年的起居注也一并带来,朕要一一查证。”
朝廷有这么复杂的典制,最重要的作用,便是让所有的事情都有迹可循,有据可查。
按制,无论是口谕还是中旨,只要是以上谕名义发出的命令,都要在尚宝司留存副本,以备查验。
即便不是书面形式发出的谕旨,哪怕仅仅是召见臣子时的私下议论,也自有起居注记录一言一行,想要作假几乎不可能。
此举本是为了防止有人胆大包天,假传圣意,但是,如今却成了清查当年真相的最好手段。
怀恩作为天子的心腹宦官,自然是唯命是从,得旨便立刻退下去办。
与此同时,在场的老大人们,也都终于是捅破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
不错,这么解释的话,一切就都能够说得通了。
只有天子诏命,能够让当朝兵部尚书下令销毁兵部的秘密军报,也只有天子诏命,才能远隔千里,却能让地方衙门,将使团曾经出现的一切痕迹抹除。
当然,这个天子,是正统八年的天子,也就是如今身在南宫的太上皇!
怀恩回来的非常快,如今,他已是宫中有数的大珰,且此去乃奉旨而为,自无人敢阻拦。
再到武英殿中时,怀恩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三尺长的箱子。
“陛下,正统八年的起居注,以及自宫中发出的所有中旨副本,皆在于此了。”
在场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但是,朱祁钰却并不在意,只继续开口吩咐道。
“将起居注中涉及兵部尚书邝野的部分,和发往兵部及宁夏的中旨全部找出来。”
怀恩办事妥帖,回来的时候,早已经带了司礼监的几个书吏宦官,得了旨意之后,便开始从厚厚的案牍当中翻找起来。
所幸,这些旨意在保存的时候,便已是分门别类,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保存,所以寻找起来,也十分方便。
而且,怀恩心思机敏,虽然天子没有点破,但是他早已明白要找什么,按照起居注中的时间,人物,按图索骥,很快,便有了结果。
不多时,怀恩从一摞厚厚的起居注中拿出一本,摊开在天子的面前,道。
“陛下,这是正统八年九月,太上皇召见时任兵部尚书邝野的奏对记录,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接过怀恩递过来的记录,凝神看去,待看清楚之后,脸色顿时便是一沉,轻轻的摆了摆手,将记录重新递给怀恩,朱祁钰的声音中透着一抹复杂,道。
“念吧。”
“是!”
怀恩拿过记录,倒是没有什么犹疑,大略扫了一眼,便读道。
“邝先生,赤斤蒙古卫派遣来使之事,朕已知晓,事既已变,不可挽回,为防关西七卫生变,此事不可声张,先生回兵部之后,当即刻销毁一应军报,佯作来使未入大明境内,即遭伏杀,其余一概不知……”
一片沉默当中,怀恩将手中起居注放下,从一旁的书吏手中接过另一份记录,拱手道。
“陛下,这是正统八年九月初发给宁夏知府的中旨,未经内阁,未经六科,乃是直送宁夏,其内容……”
怀恩略停了停,看到天子轻轻颔首之后,方继续道。
“内容是命宁夏知府销毁官府对此次赤斤蒙古卫来使的所有记录,并将知情之的衙役,书吏,驿卒全部转调他处,严令此事不可泄露。”
得,如果说之前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起居注上白纸黑字,彻底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那就是,太上皇早已经知道赤斤蒙古卫来使之事,虽未明说,但是,从言辞之间看来,他老人家大概也是直到,人是怎么出事的。
但是,他当时的选择却是……将此事隐瞒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得知真相之后,在场诸人也是面色复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低下头默默不语。
片刻之后,天子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缓缓变得坚毅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开口叫道。
“金尚书!”
“臣在!”
金濂赶忙上前,拱手称是,旋即,他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的响起,道。
“朕欲命你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总辖甘肃,延绥,宁夏等处军务,亲赴边境,察查任礼截杀赤斤蒙古卫使臣及谋刺朝廷重臣一案,并将一应涉案人等缉拿回京,主持三司会审,先生可愿?”
“陛下!”
金濂尚未开口,一旁的于谦却已经坐不住了,起身道。
“此事干系重大,数年以来,也先都在竭力拉拢关西七卫,意图与其联姻,虽屡屡遭拒,但是始终不曾放弃。”
“如今阿速虽然心向朝廷,但是,若被他得知,朝廷曾放任任礼截杀其使者,难保不生异心。”
“关西七卫一旦倒戈,草原局势即刻便会逆转,若烽烟再起,生灵涂炭,则万民再陷战火,请陛下三思啊!”
其他的大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神色之间,却也隐约透着担忧。
事到如今,他们都已经听出了天子的意思。
任命金濂为三边总督,前往边境调查此案,还要组织三司会审,这么大的动静,摆明了,就是要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
任礼死不死的,他们一点都不关心。
但是,一旦要把任礼的案子查的清清楚楚的,当年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
到时候,不仅满朝上下都会知道,任礼胆大包天,竟敢截杀使臣,更耸人听闻的是,堂堂的大明朝廷,得知此事后,不仅不处罚任礼,反倒替他隐瞒了下来。
朝廷的颜面,老大人们已经顾不得了,让他们担心的,就像于谦所说的一样……关西七卫会怎么想?
平心而论,如果换做他们是关西七卫,在自己向朝廷提出合理的迁居需求遭拒之后,心中多多少少,都会有愤懑和不满。
如果这个时候,再得知,自己派去申诉的使臣不仅遭到了截杀,而且,自己信任的大明朝廷,还明目张胆的包庇凶手,更过分的是,这个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而且还加官进爵。
这种事情,不管放在谁的身上,只怕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如果关西七卫真的投向了瓦剌,那么,大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地位,顷刻之间便会荡然无存。
没有关西七卫的阻挡,瓦剌和西域之间的沟通再无掣肘,那么,很快也先就能够恢复元气,重新拥有威胁大明的力量。
这是大明上下,都不愿意见到的事。
于是,迟疑片刻,金濂也道。
“陛下,此案关系重大,是否……”
“怎么,金先生身为刑部尚书,也想劝朕息事宁人?”
天子的口气平静,但是目光灼灼,莫名看的金濂一阵羞愧,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这句话也成功的让一旁陈镒的话头也生生的吞了下去。
接着,众人便见到天子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怒意,冷冷的道。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朝廷对不住关西七卫!”
“任礼身为甘肃总兵官,本该竭力相助关西七卫抵抗也先,但是,他却因一己之私,对赤斤蒙古卫的困境视而不见,此其一也。”
“赤斤蒙古卫遣使来朝,意欲举告,让朝廷做主,朝廷不仅没有清查事实,反而放任任礼截杀使臣,此其二也。”
“事发之后,朝廷颠倒黑白,庇护凶手,佯作无事,此其三也。”
“这么多年以来,赤斤蒙古卫虽和大明有所摩擦,但是,至少在抵抗瓦剌上付出甚多,此可谓忠。”
“情知任礼在故意为难他们,仍旧不曾有悖逆之心,一意入京申明状况,甚至在任礼将荒田以手段转为户部登记的私田后,也没有埋怨朝廷不公,此可谓顺。”
“一边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败坏朝廷声誉的贼子,一边是对朝廷忠心耿耿,恭顺有加的有功之臣。”
“你们,现在要劝朕放过任礼,仅仅是因为,害怕受害之人心有怨气?”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
他们心里都清楚,天子说的没错,这件事情,是朝廷对不起关西七卫,但是,朝局之事,有些时候就是这么荒谬。
多数时候,利弊得失,比公理道义更加重要!
不过,现在天子明显在气头上,因此,一时之间,在场诸人也不敢上去触这个霉头。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于谦……
“陛下圣明,此事的确是朝廷对不住关西七卫,但是,如今整饬军屯在即,若关西七卫出了问题,草原再生变故,整饬军屯必将被迫停止,边军如今战力废弛,皆军屯糜烂至祸也,若错过这个时机,再想要整饬军屯,难上加难。”
“关西七卫所受的委屈,朝廷可以想办法弥补,但是陛下,大局为重啊……”
在一众大臣都不敢开口的时候,于谦不负众望,敢言直谏。
然而,这番话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激起了朱祁钰某些不太美好的记忆。
“哼,大局为重……”
这还是头一次,在场诸臣,在天子的眼中看到如此浓重的嘲弄之色,那副神情,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于先生的大局,就是让为朝廷鞠躬尽瘁之人受尽屈辱,让肆无忌惮者逍遥法外,长长久久吗?”
这句话问出,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尽管在君前奏对,不答问话乃是失仪之罪,但是,这句话,于谦的确回答不了。
很多时候,人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却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生如此,于谦,又何能例外?
事实上,如果陈循或者是高谷在场的话,一定会对眼前的场景感觉似曾相识。
貌似,上一回除夕的时候,天子和于少保便曾经发生过这么激烈的冲突,虽然事情的缘由不同,但是,这诡异的气氛,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经过了一年,于谦到底是成长了,不再顽固的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尽管,他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仍然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但是,至少心中会清楚自己做的,未必是对的。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一样,较之前成长了许多,至少,如今再被触碰到那件事情,不会让他像那次除夕一样,情绪彻底失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诸臣,情知于谦所说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看法,而是多数人的想法。
于是,沉吟片刻,他慢慢冷静下来,想了想,开口问道。
“整饬军屯一事,的确需要考虑,不过,于先生方才说大局,那么,朕倒想问一问诸位先生,你们觉得,当初朝廷,不,太上皇之所以要包庇任礼,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