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唐通事么,怎么又是何通事了?”
对于郭小武的“颠三倒四”,杨振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满”,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噢,都督有所不知,这位唐通事姓何,据他说,他老家却是福建南安,跟卑职曾经陪同南下的那个洪先生,竟是同乡!”
“这位唐通知姓何?”
就在杨振有点迷惑为何这位唐通事却姓何的时候,郭小武嘴里的这个姓何的唐通事,却已经缓步上前,跪在了杨振的脚下。
“在下的确姓何,老家正是福建南安。都督有所不知,唐通事是倭人对唐人通事的叫法,而唐人,则是倭人对居留倭国所有大明子民的称呼。”
那个姓何的唐通事,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在杨振这个大明征东将军金海伯金海镇总兵官的面前毫无惧色,也没有任何慌张慌乱的表现。
当郭小武介绍完他之后,只是中规中矩地上前跪地见礼,同时也听清了杨振的疑惑所在,对杨振所疑惑的问题做了解答。
直到解释了缘由之后,他才叩首于地,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杨振说道:
“在下何廷斌,萧何的何,朝廷的廷,文武斌。何某久仰都督威名,今日有幸得见,方知传言不虚,杨都督果然英武不凡!”
“何廷斌?”
这个何通事的解释,打消了杨振心中的一点点疑惑,但是他用略带口音的官话报出来的名字,却让杨振一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他脑海中的火花一闪而过,又叫他一时也理不清什么头绪。
“福建南安的?”
“正是!”
“嗯,那倒的确与本都督的一些熟人,是同乡了。”
杨振再次询问了这个何通事的本贯,但是他的记忆里依然没有出现一个名叫何廷斌的人物,所以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转移了话题。
“方才本都督听说,你会说红毛语,会说倭奴话,眼下是给红毛效力?”
“这个,世事艰难,谋生不易,天启年间红毛夷泛海东来,在下不幸被掳入红毛夷中,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红毛话,给他们当通事,乃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而已。”
杨振盯着这个名叫何廷斌的中年通事,看了又看,听他话里话外言辞恳切,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有什么伪装之处,心中竟然也难得没有生出什么厌恶的情绪。
对于那种效力于异族的汉奸,杨振当然是深恶痛绝的。
但是对于眼前这个不幸被掳入红毛夷中,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学会了红毛语,混上通事职位的人,他却并没有多少反感的情绪。
可能是因为此人的身份,乃是红毛夷与倭奴国之间的通事,而没有做谋害大明的事情吧。
一念及此,杨振也不再纠结他效力红毛夷的事情了,而是再次转换了一个话题,直言问道:
“那么何通事,你所效力的红毛夷,是葡萄牙夷,还是荷兰夷,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西班牙夷、英吉利夷呢?”
“都督竟然知道西班牙夷、英吉利夷?!”
面对杨振的询问,跪在地上的何廷斌突然抬头,满脸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显然,他对于杨振知道葡萄牙夷与荷兰红毛夷的区别并不惊讶。
毕竟葡萄牙夷租占了大明广东的濠镜澳,早已为当时的大明所知了。
而荷兰红毛夷先是尝试夺占濠镜澳失利,然后又夺占澎湖岛失利,是跟大明朝的水师打过仗的,被杨振这样的大明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知晓,也算正常。
但是西班牙夷、英吉利夷的存在,在大明朝文武官员之中,知道的却并不多,至少在这个何廷斌看来是这样。
所以,对于杨振朝他抛出的问题,何廷斌甚是惊讶,一时都忘了立刻回答杨振的提问了。
以至于站在杨振左右的张得贵、张臣、杨珅等人,听了他的反问,都是脸色一沉。
包括帮他引荐的郭小武,这个时候也是眉头一皱,忍不住冲他呵斥了起来。
“何通事,我敬你人在异国,心向大明,劝说红毛献船来归有功,所以才不远千里带你到旅顺口,来见我家都督。你在我家都督面前,岂能如此无礼?!”
“无妨,无妨。”
杨振听见何廷斌对自己的反问,同时又见郭小武站出来呵斥于他,马上出面制止了郭小武,然后呵呵一笑,看向神色有些惶恐的何廷斌,大大方方地说道:
“知道西班牙夷、英吉利夷又有什么稀奇的呢?本都督还知道,这几种不同的红毛夷,他们相互间都不对付。
“曾经猖狂一时的葡萄牙夷,其国被西班牙夷所吞并;而西班牙夷的所谓无敌舰队,曾被英吉利夷打了个全军覆没,眼下已然日落西山!
“至于荷兰红毛夷嘛,却与西班牙夷、葡萄牙夷皆有宿怨,目前正趁着葡萄牙夷的颓势,在我大明朝的周边抢夺地盘,扩张势力。
“说起这个荷兰红毛夷,只因与我大明曾在澎湖一战大败而归,方才不敢染指我大明海岸,只得转向了琉球与倭国!呵呵,不知道本都督说的这些,对也不对?”
“这个,这个,都督身在旅顺口,却何以得知如此多的洋夷秘闻?!”
跪在地上的何廷斌,听了杨振的一番话语,一脸不可思议地仰望着杨振,其心中的震惊透过其眼神表露无疑。
这个何廷斌之所以央求着郭小武安益信他们带他前来旅顺口拜见杨振,就是因为他从杨振下令出兵占据瀛洲岛的行动之中,特别是从杨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瀛洲岛大举移民的行动当中,敏锐地觉察到这个金海伯杨振绝不是一般的辽东将领。
因为杨振的这种做法,与他所效力的洋夷在某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他也敏锐地感到,面对远渡重洋泛海东来的洋夷,恐怕唯有金海伯杨振的这种做法,才是正确的做法。
郭小武说他人在异国心向大明,一点也没有说错。
他虽然长期效力于洋夷,但是他很清楚他自己不是洋夷的一员,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洋夷的一员。
洋夷在南洋对华裔的压榨与杀戮,同样令他感同身受,痛彻肺腑。
只是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出海经商又被洋夷抢劫并掳走为奴的屡试不第老童生而已。
这些年来,他凭借一股子聪明好学的劲头,学会了洋夷的番话,一步步摆脱了为奴的地位。
同时他凭借着身为洋夷通事的便利,也曾与大明东南沿海打过交道的文官武将们言及洋夷东来的险恶用心。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所遇到的尽是一些颟顸迂腐之辈,要么就是对洋夷东来毫不在意,要么就是对洋夷的一切都畏之如虎。
更有甚者,甚至兴起了联合洋夷挟洋自重的心思,以至于想要通过他与洋夷联合共谋大明。
久而久之,他也就渐渐死了心。
直到去年他听从长崎和平户的洋夷那里听说了有关西归浦的消息,他胸中那颗并未真正凉透的报国之心,突然间重新活了过来。
消息说,有一支来自大明的军队占据了西归浦,而且很有可能已经驱逐了整个岛上的朝人,占有了整个庞大的岛屿。
这个消息,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令他无比心折无比佩服的人物,做出过几乎同样的决定。
那个人物叫颜思齐,是他这么多年唯一认过的带头大哥,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竭力辅左过的英雄人物。
颜思齐看中的海外荒岛是大员,随后移民、拓荒、募兵、备战,一切井然有序如火如荼。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颜思齐竟然英年早逝,刚刚开始不久的大员拓荒移民事业戛然而止。
而聚拢在颜思齐麾下的各路势力树倒猢狲散,各成一派,争斗不休,有的受了招安,有的沦为海盗。
而大员岛,也在渐渐落入到了荷兰红毛夷的手里。
此时此刻,何廷斌听见了杨振的一席话,震惊之余,刹那间又念及当年热血往事,不知是惊讶多一些,还是感伤多一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而杨振等人也早已看出,这个何廷斌并不简单,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物,所以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
“未料想都督身在旅顺口,见闻却广博如此,对洋夷竟有如此了解,传言没错,都督真天降神人也!”
何廷斌也并没有失神多久,对于杨振所说的有关洋夷的事情,他虽然深感意外,但是杨振所说都是大略,从寻常一个传教士那里就能够获得。
而他所知道的,却要具体细致多了,比如各国红毛夷分别占据了哪些地方,比如各国红毛夷在各地有多少商船多少兵力,这些才是要害所在。
他不相信,杨振知道这些,也不相信杨振不想知道这些。
不过,他还是在回过神来后,借机先将杨振大肆吹捧了一番,直说杨振真是天降神人,然后回答了杨振早已问出的问题。
“没错,在倭国的葡萄牙夷,因为传播夷教之故,已遭倭奴国幕府将军所驱逐,而前葡萄牙夷在长崎的商馆,也已于去年九月移交给了荷兰红毛夷使用。
“现如今,倭国幕府将军只向来自大明闽南的商船以及来自荷兰红毛夷的商船,颁发了准许停泊交易的朱印状。
“颁给大明商船的,实际上只颁给了闽南郑氏的商船,这一点,想来都督必然知道了。而颁给荷兰红毛夷的,则只给了来自南洋巴达维亚的荷兰商船!
“而在下,正是荷兰商馆的通事,去岁荷兰商馆取代葡萄牙夷商馆,迁入长崎港出岛租地之时,在下即随同迁入,充当荷兰红毛夷与倭国长崎奉行间的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