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道在原地站得笔直。
眼见着护送江莠马车的军队消失在了视线中,祁道才缓缓收回视线,眼中只剩下了冰冷暴戾。
他接过副手递过来的长剑,早已经有人去抱他的铠甲,马也已经拉了过来。
祁道分了一半的军队护送江莠,怕她不安全,现下他一切装备好,翻身上马直指定山,剩下的军队跟着他,一路进发。
大晋的国威,不是这样糟蹋的,大晋的仁慈,也不该被这样利用。
定城里的内鬼还没有被找出来,可能就是某一个看上去悲痛或者慈眉善目的百姓。
他们心向东曙,待尘埃落定,一个一个找出来,都杀!
祁道一想到江莠陪他留下来竟然差点陷入危险之地就无比烦躁,说好了要赶快追上她的,速战速决!
·
回盛京的路没有怎么停留。
到了吉城之后,后面的路上基本都是已经被大晋臣民占据了的城池,发展得非常稳定,危险也已经解除了。
但江莠依旧没有停留,或者说,护送江莠的军队,不让她停留。
他们按照祁道的吩咐,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江莠送回盛京。
在祁道眼里,只有盛京,只有姜婉和祁瑛身边,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被这般扭送回盛京的途中,江莠一直表现得很平静。
即便是已经到了盛京,在进宫的途中,她也只是在想祁道这样擅自做决定,他回来以后要一个月也不跟他说话这样的事。
见到祁瑛和姜婉后,江莠冷静的把定城的事情说了,现在再派兵去已经来不及了,事情就是一瞬间发生的,祁道前去镇压,只有两个结果。
但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选择了好的那个结果。
祁道是有战场经验的人,他已经打了那么多胜仗了,东曙的一点残兵,能翻起多大的波浪?
连姜婉和祁瑛都语气轻松的和她说话,说等祁道回来了,一块儿办接风宴。
江莠昏昏沉沉的回到丞相府,和沈玲珑说了两句话之后,便一头栽在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的时候,心里面好像空了一块。
所有人都觉得祁道没问题的,可江莠想起他最后的笑容,心里的不安却一层叠着一层。
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东曙的残兵真的不堪一击么?
江莠不愿意多想。
她一回来,姜霆夜就蹦着来说了御前求恩典的事,沈玲珑红着脸说他不害臊,姜霆夜乐呵呵的腆着脸一定要等江莠点头。
盛京处处都是喜事。
江莠被姜霆夜的情绪感染,也笑起来,说玲珑交给你我很放心,可她要是受了委屈,丞相府可不会放过你。
姜霆夜欢呼一声,看出来江莠刚回盛京的疲惫,现下他和沈玲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姜霆夜更肆无忌惮的拽着她上街去玩儿。
沈玲珑看江莠状态不好,原本是不想去的,结果陆燃带着大大小小的朝堂之事过来了,姜霆夜和她在这里就显得碍手碍脚,没法,还是跟着姜霆夜出去了。
江莠看一眼陆燃,就知道回来以后只剩忙了。
不过好在昨天还给她留了喘息的时间,好好睡了一觉,虽然还是头疼,车马劳动半点都没有缓解,也比一回来就一堆事情找上门来好一点。
陆燃跟着她一路到书房,东西堆在桌子上,他却不说朝堂上的事,坐下以后,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江莠抬起眼帘,扯出一丝笑意:“一路回来太远了,马车跑的急,还没缓过来。”说完,见陆燃还看着自己,又变成苦笑,不嘴硬了,“那么明显么?”
可不是明显么?
明显得谁都得在她面前喜气一些,生怕再说出什么不好的推测,江莠好不容易痊愈的病症又发作起来。
可只有江莠自己知道,她以后都不会发病了。
那是她的心病。
祁道已经为她解开,她都做好准备,回到盛京以后,要跟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把过去的那些不愉快都忘记。
可现在她回来了,远在定城的祁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陆燃沉默了会儿,轻声道:“你应该相信他。”
江莠垂下眼帘:“我信。”
他会回来的。
盛京见,像是一个美好的约定。
江莠又陷入沉思,陆燃坐了会儿便站起身来,抱来的一堆东西又让抱回去。
江莠还想说自己没事,可以处理,陆燃撇她一眼,柔声劝她:“多休息几天吧,脑子和心都是乱的,怎么能处理好事情?别担心,我给你顶着呢,等你好些了,我再来。”
说罢,潇洒的摆了摆手,离开了。
江莠没嘴硬,也没追上前去。
她在书房里独自坐着,义伯送来的茶从热气腾腾到冷却下来,江莠都没有喝一口。
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江莠很久之后才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她行至丞相府门口停下,抬起眼帘,便能看对面的靖王府。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刚从九仙回到盛京的时候,祁瑛的这个安排,本意也是为了让她和祁道之间能够解开心结。
如今心结已解,对面府邸的主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
她就在这里等。
·
回到盛京半月,江莠重返朝堂。
此番征伐东曙,江莠再次为江家谋术正名,丞相一位上,她已然是坐得当之无愧。
朝堂上少了想要看见的身影,江莠每每驻足凝望,都在想会不会下一个瞬间,他的消息就会传到金池殿来。
今日议政,又说起早前设立私塾教学的事情,祁瑛的意思是可以着手操办起来,江莠专门推选了沈玲珑,让她从丞相府的女侍,到得了皇帝口谕,有了八品女官的头衔傍身。
虽然不是实职,却也是正经吃皇家饭,领皇家银的人了,江莠带着好消息从金池殿出来,刚下了两节台阶,就看见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太监,神色慌张,上楼梯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很是狼狈。
盛京如今还能有什么这般让人惊慌失措的消息?
江莠停下脚步,看着那小太监到了自己的面前请安,又跌跌撞撞往金池殿跑。
江莠双手握紧,跟上了那个小太监的步伐。
她不自觉也快走几步,刚到方才出来的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祁瑛的怒声:“找!什么都没有你来跟朕说这个?!”
江莠脚步一顿,觉得脑子有些发嗡。
祁瑛为什么要这般生气?
定城出事了?
她此时也再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咬紧牙关便径直进去,祁瑛看见又回来的江莠时,瞳孔颤了颤,他自己都还没消化这个消息,此时最怕的,就是面对江莠。
小太监跪在地上不敢哭出声,可大殿里的气氛悲怆,就连长忠都垂下脑袋,抬手抹了一把泪。
江莠站定,她没上前,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有多苍白,她嘴唇颤抖了很久,也没能问出一句话来。
“江莠。。”祁瑛喊她。
可最终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江莠的视线从祁瑛脸上移到跪在地上那个小太监身上,然后又缓缓抬起,看向祁瑛:“祁道他。。”
祁瑛双拳紧握,深吸口气:“留在定城平乱的先锋部队。。全军覆没了。”
·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没有任何其他的消息传回来。
没有找到祁道的尸体。
也没有半天祁道的消息。
定山很大,听说当日军队和东曙的残兵在山中缠斗了两日。
用全军覆没这个词其实不算特别准确。
应该是同归于尽。
定山有多处山崖,传回来的消息怀疑祁道是受了伤失足落崖,所以一直没能找到尸体。
祁瑛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看不见尸体,就绝对不会发丧。
当年明蔷消失得那么彻底,最终不也还活着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希望的。
可盛上京的靖王府,还是归于了彻底的宁静。
江莠没哭。
那天从祁瑛嘴里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她表现得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坚强。
也比所有人都平静。
她跟小太监再三确定后,给祁瑛行过礼,是自己走回丞相府的。
没有晕倒在路上,也没有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她就像是每一次下朝的时候回家那样,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
回到府上,还把祁瑛的恩典告诉了沈玲珑,与她说起将来她也是有名有姓的女官时,才稍微哽咽了一下,但她及时收住了自己的音调,沈玲珑没听出来。
真正知道出事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姜霆夜急匆匆到府上来的时候。
沈玲珑刚开始以为姜霆夜又犯浑要来找自己偷偷溜出府玩儿,等挣扎开姜霆夜的怀抱,看见他发红的眼眶时,沈玲珑心里才咯噔一下,柔和了身子去碰他的眼角:“怎么了?”
姜霆夜声音暗哑,喃喃道:“定城出事了。。祁道他。。”
沈玲珑怔住。
姜霆夜看她这反应,也紧张起来:“是不是江姐姐也出事了?!”
沈玲珑艰难的摇了摇头,把江莠的情况跟姜霆夜说了,姜霆夜眼眶更红了:“还不如哭出来。”
越是哭不出来,越是逃避,越是会在事实袭来的时候痛不欲生。
沈玲珑心跳得厉害,放心不下,让姜霆夜等着她,自己朝着江莠的房间去。
她不在屋里,沈玲珑在书房看见的江莠。
她披着外袍,单薄瘦弱的模样,烛光柔和在她脸上,和平日里没有半点不同。
沈玲珑在门口站定,看着江莠,只觉得心疼。
察觉到视线,江莠抬眸看她:“玲珑?怎么了?”
沈玲珑抿紧嘴唇,微微摇了摇头,过了半响,又问:“丞相,你还好吗?”
江莠肯定是知道她已经晓得祁道的事了才来这样问的。
可她只是故作轻松的笑了:“怎么这样问?我没事。”
沈玲珑的手指慢慢收紧:“王爷他。。”
“他也没事!”江莠突然大声起来,提起祁道,她的情绪才有所宣泄。
沈玲珑不敢再往下说,她看见江莠极力克制住的情绪正在慢慢的收拢,很快她深吸口气,又恢复了刚才那样。
她没再看沈玲珑,只是握紧了手中要处理的折子,指尖用力的发白,声音却格外温柔:“他跟我说好了的,盛京见。”
他一定会回来。
如果他不回来,那么这一次,就她去找他。
·
这几天,姜婉一直让人关注着江莠的举动,回来的人说丞相每天下朝了还是一样的回府,只是路途上会停下来走走看看,确也不买什么,只是昨天开始,找盛京的铁匠打造了很多挂件。
姜婉皱眉:“挂件?”
前来回禀的人顺便也带了一件江莠要的挂件回来,递给静月,再送到姜婉手里。
是个巴掌大,比较轻薄的铁片,做成了一把剑的样子,一面刻着“战无不胜”,一面刻着“邪祟不侵”。
姜婉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这东西有什么特别意义所在。
“丞相做了多少这东西?”姜婉抬眸问来人。
汇报的人答:“近千。”
要这么多?!
姜婉握紧手中的铁剑,这东西。。应该是跟祁道有关吧,可江莠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不好的猜测和预感在姜婉心里浮现,她沉默的看着铁剑,静月让那人悄声退下去。
想了很久,姜婉才叹了口气。
静月伸手把姜婉递过来的铁剑收下:“娘娘?”
“也好。”姜婉站起身来,朝着里间走去,“无论她做了什么决定都好,一个人憋着,再怎么故作无所谓,也是迟早会崩溃的。”
江莠如果决定好了,她会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
这个念头在姜婉心里盘桓多日没有定论,终于在江莠要的近千个铁剑做好的当日,等到了长忠来请人的身影。
往金池殿去的路上,姜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江莠说什么,她都不会觉得吃惊了。
五日之后。
朝堂上少了传奇女丞相的身影。
从盛京到定城的这条路上,多了一个戴着白色斗笠的江姑娘。
她一路走来,乐善好施,明理断事,学识上佳,四处授课,却没有人知道她的模样,只知道这是个传奇一般的女子,所到之处,都会给孩子们送一柄铁剑,跟他们讲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少年,励志要成为大将领的故事。
他做到了,这柄铁剑,保佑着每一个大晋臣民。
有人称呼她为江姑娘,也有人称呼她为江先生。
她离开很久之后,民间甚至有传言说这是天上的九曲星下凡来渡世。
唯一能证明她确实来过的东西,就是孩童们街头巷尾打闹间每人腰间的一柄铁剑。
她一路走走停停,再到定城的时候,一切都和她当初离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她买下了曾经和祁道一起住过的那件宅子,凭着记忆里的感觉重新布置成了当初的样子。
她把当时祁道带着她满街买的东西摆满了这宅子的每一处。
院子里,江莠种下的鲜花种子已经发了芽,她精心照顾着,这一片,很快就会变成花田。
门边的树枝抽了芽。
挂在寝房屏风边墙上的木剑已经被岁月腐浊缺口,看上去像是要碎了一般。
“战无不胜”
“邪祟不侵”
这八个字已经成了江莠的精神支柱。
她在定城开了私塾,江姑娘的传奇依旧在延续。
她是在哪里都会闪光,也会被人尊重的女子。
太多热心的大娘要给江莠介绍定城的好男儿,都被江莠婉拒了。
祁道的尸身一直都没有被找到,定山她也去过了,连绵的山脉,太大太大,想要寻人,如同登天,这片山脉里有没有人居住,也还没有定论。
她已经想好了。
如果等不到他,那么百年之后葬在这里,也好。
至少亡魂之地在一起,也不算是孤零零的。
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
这些年,成长了不少啊,江莠这样想着,勾着唇角,笑得苦涩。
江莠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来。
看一眼天色又到了该去授课的时候了,离开了朝堂上的琐事,定城的生活清闲又惬意,可心却是空的。
她回到屋中,拿起自己的斗笠,扫眼看见墙上挂着的木剑,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待会儿见。”
像是某种执念。
像是要对谁低语的话。
这一路走来,她执着的想让他的功绩,传遍这片山河。
她也希望他的骄傲,成为她的骄傲。
她更想亲口告诉他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等回到盛京,他们就重新开始。
就像当年在九仙初见的时候。
从彼此的姓名开始,重新拥抱彼此。
这些话,她还没来得及说。
也憎恨自己的迟疑,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九仙的花快要开了,如果他当时回来了的话,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去看了。
她不想做万人之上的丞相了。
也不想再做口是心非的江莠。
她这一生,都要守着他的约定,等他。
再也不逃避了。
“说好了盛京见,也说好了若是你不回来,就一辈子不原谅你,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不会不原谅你,会一直。。一直等你。”
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