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装扮得格外精致,一看便是费了些心思的,后面跟着的小厮婢女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来了,就没打算走了。
就跟送那只御猪一样,从一开始,玄瑾他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更何况这次是陆燃亲自来送的,他的权威,更在安吉禾之上。
玄瑾到盛京也有一段时日了,除了刚到的那日和陆燃见过以外,两人竟然是各忙各的,谁也没有要先主动问起身份的事情来。
像是一种奇怪又诡异的默契,两个人都默认了自己当初遇见并认识的人就是现在眼前的人,但又清楚的知道,并不完全是。
宣读完旨意,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然后在众人的视线里,那只没瞧见玄瑾又没人关进笼子里的御猪,就这么滴溜溜的跑出来了。
它在玄瑾身边站定,就这么把对面的一堆人看着。
陆燃脸上的笑意,在看见御猪的瞬间,骤然放大璀璨。
他看向一脸淡定的玄瑾,显然是已经习惯了的表情:“它还挺喜欢你。”
玄瑾垂眸看了一眼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御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很快就有人上前来边哄边拽的把御猪领回了后院的圈里,猪叫声渐远以后,玄瑾才重新抬眸:“好久不见,陆大人。”
那天惊觉是曾在东曙边境见过的人,玄瑾一时没转换过来,下意识就喊了声十七小哥,现在转换过来了,自然还是要称呼一声陆大人。
陆燃对这个称谓欣然受之,毕竟在朝堂上也呆了那么些时候了,上朝下朝被那么多人一口一个大人的喊,多玄瑾一个也不多。
陆燃微微颔首,随后给轿子旁边站着的婢女打了个眼色,一直没有动静的轿子,这才被人撩起了帘子来。
里面被搀扶出来一个妆容清雅的女子,玄瑾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祁瑛收下了他送去的东曙美人,他又有什么理由能拒绝祁瑛送来的美人呢?
至少。。比再送只什么御狗御猫来强些吧?
陆燃看着玄瑾,简单的介绍了一句:“这是莺娘子。”
玄瑾知道陆燃这是说给他听的,这个莺娘子眼中半点不见慌张惧色,清清冷冷站在那里,不像是强迫的,也不像是哭闹的人,大概注意到玄瑾又把视线挪过来打量自己,莺娘子缓缓抬起眼来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非常温柔的笑了。
居然还会笑?
一旁站着的几个东曙使臣的脸色却因为莺娘子这一笑,缓和了不少。
仕禾拍拍心口:只要不是猪就行。
他真的是怕了大晋这个皇上了,疯子吧,不然怎么会想到救一只猪回去养!养就养了!还非得养成御猪!杀不得打不得的!
仕禾在这边默默的吐槽,等他再回过神往那边去看热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一瞬间,他似乎从余光看见,那个莺娘子正看着自己。
但当他抬头望那边看过去的时候,她又只是温顺的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仕禾挠挠头:看错了?
他没再纠结这个事情,他可能就是被猪追得狠了,这段时间都有些神经衰弱。
玄瑾和陆燃寒暄了几句,这回留陆燃喝茶,他倒是欣然接受了,两人互相谦让着望屋里走,玄瑾还不忘了回过头,同仕禾交代一句,让他带着这位莺娘子去后院选个心仪的住所。
当然,特意强调了不是御猪所在的那处后院。
仕禾连声应下,他才不想看见那只猪!
莺娘子在他身后沉默跟着走,姑娘家就是好,看上去软乎乎的,闻着也香喷喷的,比那个御猪好了几千几万倍,而且这个小娘子一看就是哥安分守己的,笑起来温柔,想必说话做事也温柔,这大晋皇上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欣赏美人的品味还是不错的,仕禾这么想的,不由自主的慢慢放缓了脚步和莺娘子并行,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愉快起来:“娘子是哪家的?我听方才使臣说,娘子是送给玄瑾公子的,你知不知道咱们公子其实。。不怎么喜欢亲近姑娘家?”
莺娘子抬起水雾一样的眼眸看了一眼仕禾,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在他身上一览无遗,说出来的话也随性又孩子气,莺娘子轻胜开口,声音果然和仕禾想象的一样温柔:“莺娘只是来侍奉公子的。”
她说得含糊,仕禾其实没太听懂。
他盯着莺娘子的侧脸,又觉得大晋皇帝太小气,这么好看的娘子,怎么就只给玄瑾一个人?他们就不是人了?未免太偏心。
从前在东曙的时候,他老听说大晋的女人都是虎背熊腰,能上马打仗的悍妇,可真到了大晋这些日子,仕禾才发现听说来的都是狗屁,什么都没有自己亲眼看见来得真了。
盛京街上的姑娘家明明就很好看,盈盈一握的腰肢,飘飘若仙的裙摆,哪里是什么悍妇?这明明就是甜水做的人儿才对。
不过那些街上看见的姑娘,都不如眼前这个莺娘子好看。
她明明也没有多倾国倾城的姿色,脸上的脂粉也只淡淡的扑了一层,没有画上特别惊艳浓烈的妆容,但仕禾就是心动了。
一眼看过去就心动了。
这个莺娘子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坎上随心房起伏一般。
刚才远远看了一眼的时候仕禾还没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会儿靠近了看,仕禾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越来越向她靠近,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种靠近已经不属于好奇的范围内了,就连莺娘子身边的那个婢女都觉出了不对,赶忙从另一侧过来,将眼珠子都要沾到自家小娘子脸上的仕禾不动声色的挤开一些,警惕的同他说话:“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仕禾被人一撞,突然回过神来,看见婢女警告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摸了摸头:“叫我仕禾就行。”
婢女深吸口气:“仕禾公子,我们还没到么?我家小娘子起得早,这会儿累得很,想歇息来着。。”
仕禾一听,皱眉道:“起得很早么?没睡好?”
问完,被婢女更生气的盯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关心了不该关心的问题。
仕禾啧了一声,觉得这个小婢女真是凶巴巴的,莺娘子那么温柔一个人,身边怎么跟了这么个婢女,他恹恹的熄了声,说了句这就到了,不再跟在莺娘子旁边,往前快走两步后,还有些念念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
不过转念一想,她接下来都是要住在这里的了,玄瑾公子肯定不会亲近她,那自己和她相处的时间岂不是就多起来了?
这样想着,仕禾原本还有些失落的情绪又瞬间高涨。
婢女在后面看着仕禾一会儿丧气一会儿兴奋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选厢房这种事,是莺娘子身边那个婢女去看的。
她找了个四面通风又光线极好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件小房间可以作为存储,仕禾在旁边夸她眼光不错,小婢女立刻瞪他一眼,笑也不笑了。
仕禾靠着柱子,心想:得,这还没到一个时辰呢,就把莺娘子身边最亲近的小丫头得罪了,没办法了,得想个法子哄哄才行。
他还在这里杵着,婢女里里外外忙活了三圈儿出来,看见他又不要脸皮的凑到自家娘子身边去了,婢女脑子一嗡,气得不轻,提起裙摆跑到仕禾跟前,把他推远一点,也不客气了,叉腰道:“公子没事做了吗?我家小娘子在这里住下了,公子也该避避嫌才是,人送到了还是快回去了吧,被人瞧见了,咱们娘子怎么好说?”
仕禾瘪嘴:“我就是想帮帮忙。”
小婢女一步不让:“咱们人手够的,哪儿能劳烦公子做这样的事情,公子还是回去了吧,前头陆大人都还在呢,公子不去陆大人跟前露露脸,老是守着咱们娘子做什么!”
仕禾面色一紧,他就算是凑到前头去了,陆燃和玄瑾两人说话,又哪里有他插话的余地?
虽然他在东曙也算是个世家子弟,但是名头比起玄瑾来,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这回跟着玄瑾出来,完全是因为他想出来走走玩玩罢了,谁能想到他会在大晋动了心呢?
不过这些话仕禾只能往肚子里吞,瞧见莺娘子看自己的眼神,这时候就是理不直,那也得气壮才行,总不能在她跟前失了脸面,是以仕禾梗着脖子,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子,咳嗽两声道:“那。。那是,我这不是要确定一下你们有没有什么缺的么?既然没有,那我就先去大堂那边了。”
婢女拦在他面前,眼神里就写了一句话:赶紧走吧你!
仕禾可怜巴巴的看一眼莺娘子,见她也没有要开口留自己的意思,失望简直都要写到脸上了,要是身后有尾巴的话,想来仕禾现在尾巴都已经能在地上扫地了。
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四周终于没了外人,婢女这才松口气,扶着莺娘子往屋里去坐下。
里面她都已经收拾过了,进屋后叮嘱了跟来的人一声不许进来打扰后,婢女关上了门。
她快步走到莺娘子身边,神色复杂的站了会儿,斟酌半响后,才轻声开口:“好好的宫里小主不做,到底怎么想的要来这样的地方呆着?”
随陆燃一并到使臣馆来的莺娘子,正是早前跪到姜婉身前去的昭贵人吴淑莺。
她此时换去了宫装,穿上了未曾出阁姑娘家的衣裳,变成了送到使臣馆的美人莺娘子,而毓清宫里的昭贵人,以称病的缘由,闭门不出了。
大概因为身子清白未曾生育过的缘故,她换回这样的衣服后也半点不觉得维和突兀,真要说起来,她的确还是个姑娘。
而跟着仕禾横眉立目说话的婢女,正是轻歌。
她是真没想到,自家小主跑到梅惜宫去之后,就突然脱掉了昭贵人的身份,摇身一变到使臣馆来做什么莺娘子了。
她要是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那天说什么也要跟着自家小主一块儿过去!
指不定。。指不定还能劝劝么?
但这也只是轻歌自己的想法而已,她心里知道,自家小主做了决定的事,又不是她跟不跟去,劝不劝阻就能扭改结局的。
吴淑莺对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的不满,她坐在窗边,盯着天上的流云看,半响后,很浅的勾起一抹笑意:“轻歌,我好多年。。没看过宫外的景色了,天空真蓝啊,咱们在宫里面的时候,天也是这么蓝么?”
哪怕是同一片天,心境不同,看上去也完全不同。
那高耸的城墙,让她觉得窒息。
宫外的天空,湛蓝得泛白。
轻歌抿嘴不言了,她当然知道昭贵人有多想逃离那个地方,郭蓁蓁死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怎么逃。
短暂的将功赎罪,不能让吴淑莺感到安全。
作为郭蓁蓁曾经的心腹,吴淑莺一直觉得悬在自己头顶的那把屠刀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落下罢了。
她得在别人宣判自己的结局以前自救。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功过平衡,然后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
她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去做。
甚至不去想自己暴露出知道皇后身份的瞬间是不是就会被扼杀这件事。
好在,她赌对了皇后的那一丝宽宥。
为自己争取到了可以立功的机会。
她觉得值得。
屋里沉默下来,轻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的话,她准备去给吴淑莺烧水沏茶,她歇歇脚,自己还能把床铺理出来让她可以睡会儿。
一推开门,轻歌就看见了在外面挂鸟笼子的青萍。
这次出来,吴淑莺把青萍也带上了。
作为曾经在太后身边呆过又被指去伺候过淳嫔的人,昭贵人算得上是青萍侍奉的第三个主子了。
这样的奴婢,在宫里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吴淑莺对青萍有些特别的看好,大概是觉得她撩拨是非的能力,在来到使臣馆以后,能够有所用途吧。
不管怎么说,轻歌对青萍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的,但也没欺负过她,轻歌不是那样仗势欺人的人。
她走上前,拍了拍青萍的肩膀,青萍回头看见是轻歌,还很高兴的笑起来,压低了声音也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轻歌姐姐,咱们出来了,咱们真的出宫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会死在宫墙里。
昭贵人没有骗她,只要她乖乖听话,真的可以活着离开那个提心吊胆的地方。
这里是新的开始的。
轻歌却没有她这样高兴,她把手不动声色的抽回来,抬眸看了一眼在笼子里窜动的百灵:“怎么把这个也带来了?”
青萍抬手晃了晃笼子,百灵发出美妙的歌声来:“娘子喜欢。”
轻歌没再说话了,看了会儿以后,说自己去烧水沏茶,让青萍拿上茶具尽快跟过来。
青萍又看了一眼挂在旁边的笼子,嘀咕了一句这声儿不是挺好听的么,她瞄一眼已经转身走远的轻歌,不敢耽搁。
现在已经不是在宫里了,到了这里,统筹管他们的人就是轻歌,青萍还是颇为听她的话的,所以她很快就翻到了一套新的茶具,不是宫里的规制,就是民间比较贵重一些的款式,她端着茶具到后面的烧水间时,轻歌已经把火烧了起来。
她平时其实不怎么下厨的,但跟在昭贵人身边久了,起起伏伏都有时,风光的时候使唤得动人,失意的时候便处处只能靠自己,所以轻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该会的都会,该站出来说话,也会站出来,就像刚刚在仕禾面前一样。
青萍挪到轻歌身边,看上去像在专心的清洗茶具,实际上余光一直在瞄轻歌,小声问了句:“那个仕禾公子,对咱们莺娘子好像有些不一样啊。”
轻歌闻言立刻侧目看了她一眼,青萍从这一眼里看到了冷意,大概是因为平时在宫里的时候轻歌都太温顺了,才显得这次出宫来她的不安和暴躁来得那样的强烈。
“胡说什么?”轻歌的声音不大,但冷的彻底,“这样的话要是被玄瑾公子听去了,岂不是坏了咱们娘子名声?”
青萍嘟囔道:“仕禾公子对咱们娘子挺好的啊,人又热情,帮个忙而已嘛。”
见她还说,轻歌忽然沉着脸把手里的木头往火堆里一扔:“都告诉你不许再说了!”
火星往外窜,青萍吓得缩了缩脖子,半响后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轻歌好像比在宫里的时候还要敏感,她瞧那个仕禾公子就挺热心的,到了宫外来,身边有个肯帮忙的人不是挺好的么?
轻歌得了青萍的应承,见她低头洗杯子不说话了,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有些心烦的皱起了眉头。
这个仕禾公子被玄瑾指来带路,突然就对吴淑莺这么热情,指不定就是玄瑾派他来故意亲近想问些什么东西出来。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小心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