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一族的死,在朝堂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如此大规模的行刑,亦在百姓的心间,种下了对帝王之怒敬畏的种子。
原本还对郭家津津乐道的百姓们,仿佛一瞬间都商量好了似的闭口不言,街头巷尾依旧热闹,却再没人拿郭家的事做谈资了。
光是想起当日中心广场的那个场景,那种毛骨悚然,浑身发毛的感觉,就会清楚的重现。
就连郭家查收荒废的府邸前,都很少有人经过了。
曾经的盛京高门,曾经的一段辉煌,皆落于这灰烬尘埃间,叫人唏嘘。
偶尔能听见年岁大的老人家望着那边的方向,小声的叹息一句:“才封了贵妃呢,那会儿满门荣耀的时候,我还跟前头领了个喜包呢,郭家大门大户,一个包就是一两银子,当时何等的风光无两,说没就没咯!”
新来盛京闯荡的小年轻未赶上那场行刑,巨大的火苗碎成星火,被商队和来往的行人带往全国各地,外头引起巨大反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大事,到了盛京,反倒是人人嘴里的禁忌了。
难得遇上这么个肯开口说道两句的老人家,很快一方小桌前,就汇集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都凑过来怂恿老人家再多说两句,连带着老人家点的酒水和下酒菜,也有人嚷嚷着全包了。
郭氏一族的事晃眼已过去了半月之久。
云德宫的宫门,依旧没有要开启的征兆。
楚妙离宫祈福的事紧赶慢赶的安排,也终于定在了今日早晨离宫。
祁瑛这段时间有些沉默,处决了郭氏,并没有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心事松缓半分。
长忠瞧着祁瑛日日没有胃口,心情也不好,往梅惜宫三请四请,姜婉也懒懒的不爱动弹,看上去心情也不怎么高昂。
帝后都是这个样子,见面的次数也锐减下来,整个前朝后宫笼罩在一片诡异死寂的氛围里,颇有些人人自危而自省的意味,这段时间金池殿收到的各种反省己身以求圣裁的折子堆满了隔壁的小厢房,除了朝堂官员递上来的以外,各州郡官员听闻风声后,也都自主的开始盘查汇报政绩。
以郭氏一族之死,至举国上下内外一体,自省己身,可谓是祁瑛一直期盼着的,国富民强,上下同心的盛况。
可在这样的强硬手腕,血腥冲击,性命堆叠之下得以实现,祁瑛只觉得有些讽刺。
他们并不是自愿做这样的事的。
而是心生恐惧,怕死,才做这样的事的。
不过到底也是做了,很多问题摆了出来,就有可以解决的渠道。
江莠借此,一跃而上重掌了中央朝政的大权,正式让丞相一位,扎根到了每个人的心底。
没人再敢对这个女丞相小觑或妄图挑战其权威。
郭氏之事,便是由这位丞相一手撒网,最终消亡。
当初三军军师江有的风采,不少人又在江莠身上看见了相似之处。
两兄妹一脉传承江氏权谋之术,无论是哪一个,坐上了那个位置,便能够轻易的搅动朝堂风云,把握朝廷局势。
此番很多自省以及彻查出来的问题,祁瑛都放手交到了江莠的手里。
祁道也没闲着,这段时间要同江莠接触的事情不少,好在两人门对着门,倒是串门方便。
而此时长忠差去梅惜宫请姜婉的小太监,却没能带回来好消息。
长忠拽过那小太监胳膊:“娘娘呢?!”
怎么又没来。
皇上早膳就喝了一碗粥,人眼见着一日日消瘦下去,每天还那样不要命的处理政务,人怎么熬得住?!
小太监讪讪道:“奴才往梅惜宫去问了,娘娘送淳嫔去了。”
送淳嫔?
长忠一愣,随后往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算着时间,这会儿的确是要到离宫的时间了。
楚妙不算是太愚笨的人,姜婉的暗示她到底还是想明白了,也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祁瑛应允她可出宫之后,楚妙并没有把事情告诉青萍,任凭她怎么问,都只摇头说没什么。
离宫前一日,青萍被调离了恒湖宫,直接指派到了昭贵人身边去,祁瑛此番举措用意如何,见仁见智。
入宫这段时间,楚妙是没有朋友的,她就在郭蓁蓁宫里学过几日看账簿,都还没学到什么真的东西。
她没想过会有人来送自己,更没奢求过这些,祁瑛说会让从前在皇家别院照顾她的几个小丫头跟着她一并前往皇寺,算是天家的一点恩典。
所以楚妙心里其实非常的轻松,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绵延又富丽的琉璃砖瓦宫群,突然发自内心的松了一口气。
她是没有什么手段靠山去争取权力的人,被太后架上那个位置以来,她其实一直在宫里都睡得不是很好。
这里很美,到处都是金光宝气的,就连御花园里的花,都比外面的看上去艳丽。
但这些在楚妙眼里,心里,都不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上马车前的这一眼,她终于只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最后看一次这恢弘的后宫,随后收回视线,便要进到马车里。
她身子都进去一半了,突然听见有人喊:“淳嫔娘娘留步!”
楚妙一愣,又重新退出身子来,朝声音所在望过去。
静月陪着姜婉从转角处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个大包袱。
姜婉收拾了一些细软,不一定能用到,但来送人,总不好空着手来。
如姜婉所料,这里果然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她,想来也没人会特意前来相送一个没什么交情的嫔妃。
更何况,前往皇寺祈福,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着,都要两说了。
楚妙一看见姜婉便眼眶湿润,她赶忙提起裙摆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迎着姜婉过去,伸手握住了姜婉递过来的手,顺势就要行礼。
姜婉把她拉住,轻声道:“既然想好了要走了,宫里这些繁文缛节,就扔了吧。”
“娘娘。”楚妙开口有些哽咽,她站直身子,深吸口气,“我。。这就要离宫了,当日娘娘提点,我心里想明白了很多,感激娘娘肯费神与我说那些话,楚妙记在心里,不会忘了娘娘的这番情谊,只是此一去,不知道和娘娘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娘娘的恩德,楚妙只能愿娘娘身体康健,万事顺遂,待到了皇寺,一定替娘娘点一盏佛灯供奉,还望娘娘在后宫中,一切珍重。”
这番话她说得恳切,姜婉相信,此时此刻的楚妙,对自己是发自真心的感激的,也相信,楚妙当初看她的纯净眼神里,也是真的想要跟自己有一段宫中姐妹情谊的。
姜婉记得她那样干净的眼神,也记得她看见自己时发自真心的笑容。
这样就足够了。
更多的,不需要再近一步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姜婉曾经一颗真心交付出去,换来毒蛇一口,要了性命。
她不愿以最坏的想法来揣测将来的楚妙若是在这深宫中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只是不能再冒险自己身边多一个未知的可能。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感恩,感激的道别,在彼此心里留下最好的一面。
便是她们最好的相交点。
之后,各自前行,各自安好。
她们都做了最好,也最正确的选择。
静月将手中的细软递给楚妙身后的小太监,一并与楚妙的行李放在一起。
马车开始行驶,姜婉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一行车马行人远去。
楚妙探出头回看了好几眼,念念不舍的情绪,也终将会被离宫获得自由的喜悦冲淡。
姜婉在这里站了很久,静月在一旁陪同站着,一言未发。
看着楚妙远去的身影,姜婉忽然觉得恍惚和感慨。
若是当年。。。郭蓁蓁肯听她的话嫁出宫去,她一定会给她一场盛大而气派的婚礼。
她也会坐上装扮得喜庆的车马,接受所有人的祝福,风风光光的离开这皇宫的禁锢。
每年节庆,她也会进宫来与自己作伴。
她的孩子,长大以后还能给祁言做伴读。
那辆驶远马车,像是承载着当年她与郭蓁蓁都走错了的另一条路。
四周的光都显得落寞。
姜婉眨了眨眼,很轻的叹了口气,随后将手搭上了静月的手,转过身:“回去了吧。”
她身后是漫漫长路。
是属于她的路。
·
长忠守在姜婉送别楚妙回来的路上。
远远看见姜婉,眼睛一亮,赶忙小跑着上前来:“给娘娘请安。”他一猫腰行礼,姜婉脚步没停,又赶紧收了手跟上,“主儿送过淳嫔娘娘了?”
姜婉撇他一眼:“什么事?”
长忠苦笑:“皇上今儿早上又只喝了一碗粥,娘娘可怜奴才,去看看皇上,同皇上说说话吧,皇上这样吃不好睡不好的,又日日关在书房里批折子,奴才是怕皇上的身子。。”
祁瑛的情绪的确很不好。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姜婉是知道的。
她和他一样,心里面有一道坎,彼此没有想清楚之前,谁都别想迈过去。
但长忠不太明白,郭蓁蓁以及郭氏已经最有应得,曾经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帝后曾经的那些隔阂芥蒂已经未能争执明白的事,现下俨然该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两个人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姜婉没有办法跟长忠解释什么,没有经历过婚姻的人,恐怕很难明白此时他们两人之间的感受。
横在他们中间最大的阻碍,其实从来都不会郭氏。
郭氏的死,只不过是他们罪有应得。
真正让祁瑛,让姜婉,都还没有想到怎么重新去面对彼此,去审视过往,去走向对方的,是祁言的死。
那个孩子已经会笑会闹了。
已经会走,会奶呼呼的喊一声母后了。
也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认识,他的眼睛曾看过这世界的美。
却在双眼最澄澈的年纪,永远的离开了。
这是姜婉和祁瑛心里最痛的疤,曾经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是上天不够眷顾他们,带走了这个孩子。
可现在,又硬生生的撕开两人已经愈合的伤疤,让他们清楚的感受到痛楚,再告诉他们,孩子的死,从来都不是天意,而是人祸。
郭氏一族死有余辜,他们不仅害死了皇子,更将如此多无辜之人凄惨的坑杀。
可再如何泄愤,也唤不回孩子的命来了。
祁瑛是自责。
他现在比谁都痛苦,没能护好孩子,没能护好妻子,没能应承自己许下的诺言。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却正在经历这世上最大的挫败,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没能留住想要留住的东西。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姜婉,这次他不能再放下自己的身份,腆着脸耍些幼稚的把戏哄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笑。
他要想清楚,想明白,要如何去抚慰姜婉心口的那道伤疤。
如何再次紧紧相拥,重新把彼此融入血肉里。
而祁瑛的痛苦,亦是姜婉的痛苦。
她也吃不好,睡不好。
见面的次数变少,并不是两人渐行渐远的距离,相反,更像是破茧成蝶之前的自我束缚。
长忠的担心姜婉明白,但她只是半垂下眼帘,片刻后轻声道:“我待会儿做碗饺子让静月送去,你先回吧,金池殿前你离开太久,下面的人心里慌的。”
长忠一愣,不解姜婉为何不去见祁瑛,他看向静月,只见静月微微撇眉对他摇头,心下会意,颔首称是后顿住脚步,目送姜婉远去了。
一直到回了梅惜宫里坐下,静月才望一眼门外的位置,见品竹没跟来,替姜婉添香的时候,轻声开口:“娘娘心里难受,奴婢知道,可。。日子总要往前看的。”
是啊。
总是要往前看,也要往前走的。
姜婉撑着脑袋,深吸一口空气里慢慢弥漫的香味:“本宫只是有点困了,饺子晚些时候再送过去吧。”
“娘娘歇会儿吧。”静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关上屋门退出来的时候,她顺手拽住要往里面去的品竹,一路拉扯到院子里才甩开她的手。
品竹疼的龇牙咧嘴,揉着自己手腕,不爽快的撇眉道:“你干什么?!”
静月冷眼看她:“娘娘睡了,姑娘别往里边凑,到后院儿去歇着吧。”
品竹咬紧嘴唇,吃过很多静月的亏以后,她已经不想跟静月有什么冲突了,反正吃亏的总是自己!
静月这力气属实太大了,拎她就跟拎小鸡仔似的,而且梅惜宫里面的宫人心向大晋,个个都以静月为首,她压根就不占优势。
但要是换了平时,品竹就算是要吃亏,肯定也是要闹一闹的,至少耳朵不会叫静月清净了,但近来,能看得出品竹在非常克制的忍让。
她只是对静月哼了一声,随后便不高兴的转身离开了。
静月知道她在忍什么。
她在等着东曙的人远赴大晋。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她知道,一定会来。
品竹不在前面晃悠,静月也得以休息片刻,姜婉这一觉一直睡到晚膳时分,中午没吃什么,醒来的时候人又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靠在床沿边盯着外面亮起来的烛光发呆。
静月将屋子也点亮的时候,姜婉睫毛才颤了颤,转脸看她,随后神情渐渐变得清明,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即便已经强撑精神了,但静月依旧能看出来,姜婉脸色不太好看,她这一下午。。睡得也很勉强。
晚膳多喝了两碗鸡汤,肉却是一口都没动,眼前可口清爽的几道素菜也没动,随意吃了些东西下去后,姜婉便朝着后厨过去了。
静月虽然想劝姜婉歇了别忙活了,她到御前跟长忠说一声,今儿没得饺子也就没了,想来东西没到,长忠也是不会跑到祁瑛跟前去说的。
但看姜婉神情认真,静月又没忍心说,娘娘和皇上现在这样,她瞧着也心里不是滋味。
饺子下锅煮好,配上一碟蘸料,尽数装到食盒里。
姜婉洗干净手,叮嘱静月快去快回。
这趟往金池殿去,姜婉这样温和的口吻,一下子就让静月想起之前,她也是这样认真耐心的剥了一碗鱼肉,神情淡淡,甚至浅笑着让自己往金池殿送去。
然后,她便离开了。
静月心里害怕,一下子拽紧了姜婉的手,搞得姜婉一脸茫然的回头看她,静月站在门外,烛光只落了星点在她眼里,照得她眼中的水雾熠熠生辉,姜婉心里一咯噔,立刻回握静月的手:“静月?”
静月哽咽道:“娘娘。。您和皇上,和丞相大人,和小公子,和很多很多人都还有约定,他们还牵挂着你,爱着你,奴婢也。。心中依赖着娘娘,还有进宝,他还等着风头过去,到娘娘跟前来伺候,娘娘您。。千万不要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姜婉看着她,忽然明白她想到哪里去了。
她拍了拍静月的手背,又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够诚恳,干脆拉过静月的手,用自己的脸去贴了贴,柔声道:“不会的,别怕,快去吧。”
不会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