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道的背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后面跟着的是陆燃,然后便是整齐有序的士兵。
她不该担心他的。
江莠知道如今的祁道早已经比当年干练成熟很多,对付郭坤而已,对他来讲都不够使上全劲的。
但她还是从刚才就开始心慌,有些坐不住的出来等他。
沈玲珑拦着姜霆夜不许跟着,她到底是姑娘家,跟在江莠身边的这些日子,有些事情,反而是旁观者清的。
姜霆夜嘟嘟囔囔的表示不满,一个劲儿说自己要是不跟着去,祁道那个王八羔子指不定得欺负江姐姐,沈玲珑听得直背过身默默翻他白眼,心里吐槽姜霆夜脑子一根筋,嘴上倒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这叫怂得有骨气,沈玲珑如是安慰自己。
还好江莠很快就回来了,祁道他们已经出发,现在正是她与姜霆夜进宫的好时候。
江莠神情严肃,那箱证据被扛上马车之后,连刚刚还跟沈玲珑闹腾说话的姜霆夜,也瞬间冷透了脸。
“这个寿辰,太后得永生难忘了。”江莠沉声说一句。
姜霆夜已然快要忍不住自己的恨意,他握紧了拳头,语气比江莠听上去更阴森两分:“她当然不能忘,就算她想忘了,我也会让她时时刻刻谨记住的!”
祁瑛并非不孝顺之人,相反,祁瑛一直感念太后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后来支持他征战,每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所以做了君王之后的这些年,一直对太后包容孝敬,尽力满足。
在调查清楚郭氏一族的事之前,祁瑛万万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些背后捅过来的刀子里,居然有一把写着太后,写着楚氏的名字。
寒心到了极点,已然忍无可忍。
登车前往宫中的路上,江莠没有撩开帘子,反倒是从一开始,就关上了窗门。
这样漆黑却平静的夜,总会显得这条路太长。
要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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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阁楼里,烛火辉煌,处处是绢花器具的剪影,身着翩跹衣饰的歌女舞女来来回回已经换了一轮,贺寿的彩礼满满当当的堆叠在太后身后的一角,今日太后的心情格外好,从午后到现在,喝了不少酒,但是半点没有要离席的疲倦。
唯一不满的,大概就是郭蓁蓁搬了自己的座位到祁瑛侧边不远,虽然还没有到和祁瑛比肩的地步,但也已经跳脱了下方的妃位,更近一步了。
太后冷眼瞧着她小声同祁瑛说话,眉宇间欢喜的神色加上她今日明艳的衣裳,更衬得眉眼似水。
是以开席的时候,太后专门让人把楚妙的位置挪到自己身边来,她今日过寿,自然一切都紧着太后怎么高兴怎么来,没人说什么,好似楚妙坐在那里也是应当的一般。
言语还没交锋,几个动作吩咐里,太后和郭蓁蓁的战役就已经打响了。
祁瑛坐在中间沉默饮酒,视线时不时往姜婉那边飘过去,比起之前她对自己的无视,如今反倒是也能偶尔回应一下自己的视线了,这样不经意抬眼的相触,像是有看不见的电流酥酥麻麻的击中心脏,让祁瑛不自觉的扬起嘴角,在坐在左右的郭蓁蓁和太后眼里看来,更像是祁瑛对着她们的笑意般。
这回设宴,因为郭蓁蓁往上坐了的原因,茹嫔果然被排到了庆妃身边,而一直坐在姜婉对面的豫嫔反倒是坐在了她身边。
豫嫔话不多,最开始的寒暄过后,就一直规矩的瞧着席间的热闹,偶尔和旁边的昭贵人说两句话,也都是神色淡淡的,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一直往上座的郭蓁蓁和楚妙那边看,顺带着就着庆妃变幻莫测的脸色下下菜。
姜婉仔细观察过豫嫔和茹嫔的神情,觉得豫嫔常年被茹嫔拉着推牌,耳濡目染,把茹嫔身上那种天塌下来与我无关,万事比不上我专心看戏的气场学了个三四成,如今越发懒怠起来,对宫里面的事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了。
被姜婉这般盯着,豫嫔还狐疑的回看了她几眼。
这几眼里,姜婉又觉得豫嫔的状态虽然看上去有点像茹嫔,但是眼神里面传递出来的感觉,又跟茹嫔本质上透着不同,到底只是明哲保身故意装着这般淡然,还是心里另有旁的打算,姜婉与豫嫔一直相交不甚,倒也不好下什么结论。
郭蓁蓁跟楚妙你一言我一语的在上面上演‘宫中姐妹情深似海’的戏码,郭蓁蓁是老狐狸面具戴的太久了,楚妙是真白兔一言一语透着拘谨,姜婉瞧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总往上看还没办法忽视祁瑛时不时望过来的灼热眼神,自己只是瞄他一眼,也不知道他在傻乐什么,可能是郭蓁蓁恰好讲了个笑话?
管他呢,反正也听不怎么清楚。
相比起姜婉的心不在焉,对面的茹嫔瓜子越磕越兴奋,见姜婉没怎么吃,还对着她挤眉弄眼,指了指自己嘴里越嚼越香的瓜子。
她没空一直关注姜婉有没有认真看戏,庆妃已经在她身边哔哔一整个宴席了。
从刚开始发现郭蓁蓁的位置挪上去开始,庆妃这炮仗一样的嘴就没有消停过。
她本来长得挺娇的,因为爱生气,每回生气的神态表情竟然自成体系,完全是照着一个模板在气,眉头一瞥,嘴角一掉,横眉立目的先翻个白眼,然后就用只有最靠近她的茹嫔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的说:“下头这些狐媚子扭成这样,真当皇上瞧的起她们?!本宫这般天仙姿色,没见皇上多瞧瞧我呢?!”说完这话,又觉得说得不对,接着嘟囔道,“近来倒是看得多些了。”
说完抬起眼看了眼在上面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郭蓁蓁,这一看,庆妃把自己手里的筷子狠狠往桌上一搁,刚夹起来的嫩牛肉也不吃了,险些甩下桌子去:“楚妙这个没用的,话都说不上!”
听她这话,竟然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看郭蓁蓁更不顺眼一点,还是更烦楚妙瑟瑟娇柔的模样,难不成还期待着楚妙能拍案而起冲上去跟郭蓁蓁打成一团不成?
茹嫔一边嗑瓜子脑子里一边想庆妃忍无可忍冲上去左手拎起郭蓁蓁右手抓住楚妙把两人一块儿揍一顿的模样。
还别说,庆妃现在这个凶神恶煞的模样,配上这样的举动一点儿都不奇怪,茹嫔想得入迷,脑海里面的场景演变得越来越夸张,她看着庆妃的脸久了,竟然觉得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透着两分滑稽,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庆妃听见她笑了,立刻扭脸瞪她:“你笑什么?!”
茹嫔可半点都不心虚,庆妃这样正脸对过来,更好笑了,她笑意盈盈的继续嗑瓜子,屁股都没挪一下:“太后寿辰,我当然要笑了,不然还能哭不成?庆妃娘娘是觉得饭菜不可口么?一直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太后要是瞧见了,怕要不高兴喔。。”
她语气懒懒的,又带着几分戏谑,庆妃噎了一下,想起自己跟茹嫔交锋就没讨到过甜头,眼神扫射的瞪了她两眼,便转开脸了。
诚然,不只是茹嫔,她跟谁交锋都没尝过甜头,茹嫔要是知道庆妃心里所想,大概率会这样直接讲出来,小概率会委婉一点点,但戳得庆妃吐血是肯定的。
席间的热闹台上台下两个极端,姜婉都有些困了,丝竹之声落进耳里已经有些嘈杂。
比起姜婉,今日的祁瑛脾气实在是太好了,不仅郭蓁蓁的每句话又温柔的回应,就连太后的步步紧逼,也都一一应承。
太后当他是今日哄自己开心,倒是没怎么挂在心上,一直让楚妙给祁瑛敬酒,给贵妃敬酒,喝得她一张笑脸红扑扑的,坐在上面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发楞了。
郭蓁蓁却受宠若惊,祁瑛的语气温柔得让她恍然以为自己面前还站着姜婉,祁瑛是在跟姜婉说话,只是自己追随他的目光太过于灼热了,所以已经看不见姜婉的身影。
但很快,贤贵妃这三个字就让她感受到了真实。
姜婉已经死了。
快要半年了。
听上去似乎没过去多久。
但这几个月的时间,对郭蓁蓁来说太漫长了。
走到现在这一步,她也能够看一看当初姜婉看她们时候的光景,郭蓁蓁觉得心里终于有了些满足,却也还是觉得某些角落依旧空荡荡的。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郭蓁蓁环视四周的时候,忽然就觉得瞄见了一道很熟悉的目光。
她身子一僵,因为太熟悉了,在姜婉身边呆的太久,她做错事情或者想岔了什么的时候,姜婉就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有些责备,但更多的,还是宛如长姐般的担忧。
如今这样的视线又烫了她一下,郭蓁蓁敏锐敏感的扭过脸,一瞬间就锁定了那视线的源头,她定神看过去,没看见姜婉,只看见了盯着她的敬妃。
郭蓁蓁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瞬间咽了回去。
她看见敬妃端起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缓缓站起身,隔着歌女舞女,晃荡的视线里,丝竹声里,听不真切她到底说了什么,但从口型猜测,她说的应该是:敬你。
敬妃没尊称她,郭蓁蓁微微撇眉,但很快又觉得不在意起来,她喝了这杯酒,嘴角勾起笑意,长舒口气。
她当姜婉是妒嫉,之前那么得宠,如今也只能这般暗暗挑衅。
方才的那个眼神,在郭蓁蓁细看姜婉的时候,又觉得有些不同,大概是她喝多了,太高兴了,才会把偶然的相似看错了。
笑了一半,郭蓁蓁又突然转脸看祁瑛。
他宠爱敬妃,是不是也是因为。。喝醉的恍然间,也曾在她那里,看到过似曾相识的眼神?
郭蓁蓁觉得是的,她突然笑起来,不知道是在笑敬妃可怜,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但现在,祁瑛的心慢慢归拢,他知道谁都不是姜婉,所以一时半刻的新鲜过了,也就罢了。
她该庆幸自己没有沾染太多姜婉的影子,她是绝对不想。。成为她的替身的。
与郭蓁蓁喝过这杯酒,姜婉的那点困意突然就醒了。
祁瑛还在上面,半点要散宴的意思都没有,他笑着,眼睛里却是冷的,他在等人,只是不知道。。来的会是哪一个。
这场盛世喧嚣,终究是要以更戏剧的方式落幕的。
好在,祁瑛并没有等得太久。
脚步声被席间的热闹彻底的掩埋住,人是长忠亲自去接的,一路走来畅通无阻,沉甸甸的箱子要两个小太监抬着,才能稳稳当当的跟上前面大人们的脚步。
若是席间有人暂时离开往外面来看一眼,就会发现外面已经被清空了,寂静一片。
宫人们全都不见踪影,把守在条条长廊间,已经潜藏在这热闹宴席之后的,全都变成了宫中侍卫。
肃杀与热闹交融,莫名让人有一种凄凉悲壮的感觉。
江莠和姜霆夜,就是踏着这样的步伐径直走进阁内的。
他们两人带着一身的寒气,踏进门槛的瞬间,丝竹声便像是被人瞬间掐断般静了下来。
歌女舞女们回过头,茫然的看着站在中央处的江莠,被长忠瞪了一眼,一群人才像是回过神,匆匆忙忙的提上裙摆,赶忙低头退下了。
旖旎暧昧的气氛刚刚攀上顶峰,郭蓁蓁和楚妙喝得最多,都有些迷糊了,太后相对喝得少些,但此时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固了下来。
“丞相?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江莠当然不是来给她贺寿的,丞相府的贺礼今早上就已经送进云德宫了,这会儿宴席都到了尾声,江莠突然来干什么?
让太后不悦的是,江莠身边还站着姜霆夜,他阴沉着脸,虽然和上次来她宫里插科打诨胡闹的样子不一样,但落在太后眼里,只会更加讨厌而已。
太后开口,席间所有嫔妃也都望着江莠,顺便扭头往上座看看祁瑛,届时一脸茫然。
郭蓁蓁酒意稍稍惊醒一点,她坐直身子,这个瞬间,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江莠冷透的面容下掩藏着的滔天怒火,都是冲着她来的。
她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过江莠,又看了一眼祁瑛。
祁瑛的脸色没有变化,给人一种在他意料之中的模样。
江莠得了祁瑛的放权,如她所愿,这把屠刀,她来握!
“太后,皇上。”江莠双手抬起交叠,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微臣唐突冒犯了,即便是太后皇上之后要治臣之罪,臣也甘愿领罚,江家身为皇上身侧第一谋臣,谏官文臣之首,责任担在肩上,不得不冒犯这一回!”
她的声音有力,又带着清冷,在这阁楼里清楚的回响起来。
太后被说蒙了,她微微皱眉,完全不明白这突然的一出是什么意思,要说是想在她寿辰上搞什么新奇的花样逗她开心,江莠和姜霆夜的脸色未免也太难看了一点。
说是来贺寿的她不信。
说是来索命的,太后瞧着倒是挺像。
这个念头刚浮出来,江莠就用实际行动证实了太后这想法是正确的,她和姜霆夜,的确是来索命的,但索的不是她这个老太婆的命,索的是端坐在一旁,在这一刻都还以为与自己无甚关系,冷眼看戏的郭蓁蓁的命。
江莠说完这话,将手放下,抬起眼眸来的时候,嘴唇不自觉有些颤抖。
比让人更早的知道更多的真相,从来都不是幸运的事情。
追查郭氏一族的这段时间,她的认知被一次又一次的刷新,真相坦然暴露在她面前的时候,亦或者说尚还有些许的遗漏,但并不妨碍这一刻江莠心坎撕裂般的疼痛。
姜霆夜等众人与她感同身受。
真相揭开。
祁瑛和姜婉只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更疼更疼。
她心疼姜婉。
心疼得开口说话的时候绷紧了身子,眼眶煞是变得血红:“霆夜,即刻扣拿郭氏之女!”
姜霆夜等这句话等得快要憋不住了。
江莠话音还没落下,他已经像是离弦之剑,化作一道残影,瞬间就到了郭蓁蓁的身后,早已经握在手中的金刀,精准无误的架在了郭蓁蓁的脖颈上。
金刀现,如君临。
当即斩了她,也是使得的。
郭蓁蓁的脸色,瞬间从酒色染红的红晕,褪成了死灰的惨白。
席间的寂静静到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
眼前的这一幕太过于震惊了,震惊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叫出声,只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捂住嘴,好像那把金刀下一秒就会分出好几个来,一一隔断任何一个敢发出声音来的人喉管般。
在寿辰上亮刀,太后震惊之后回过神,立刻站起身来重重一拍桌子:“江莠!你要干什么?!哀家和皇上还在这里!”
江莠面不改色,一撩衣摆,径直跪下了,她腰挺得笔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僵硬强势:“郭氏一族,狼子野心,恶行滔天,罄竹难书,臣。。今日前来,肃清君侧,以正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