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瑛答应得痛快,不像之前那般与她据理力争,闹得非常难看。
太后神情一下子松缓下来:“皇上能想明白此事,哀家深感欣慰。”
这也能够说明,姜婉对他的影响,正在慢慢的减弱之中。
但此时此刻内心有些窃喜的太后还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早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个天下的君王。
祁瑛应下,接下来谈话的时间便不会短了,洛姑姑特意差人换上两杯热茶,随后遣散了在内殿侍奉的宫人,只留下长忠和自己在殿内。
太后将手中的佛珠放下,显然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今日之事,哀家说句私心的话,是不相信淳嫔那样的性子会如何对庆妃不恭敬的,倒是庆妃那个性子,没人管着便时时刻刻的发作,既不沉稳,更是难以服众,就算母家势重,也绝不是皇后的好人选。”
祁瑛颔首:“母后所言极是,庆妃娇纵,有权在手恐怕更是肆无忌惮的折腾,后宫再想要有安宁的时候怕是难了。”
他们母子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意见统一的时候,太后也很久没觉得祁瑛的话如此顺从顺耳过,是以唇边都带上了柔和的笑意,也不多加铺垫了,干脆开门见山道:“哀家是想着,先皇后那样刚烈的性子皇上也是见识过了,哀家也不是说先皇后便处处不好,她的确也有她的过人之处,后宫之中整治妥当,手腕铁血,军营纪律,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可即便是那样,照样还是出了荣贵人和温嫔的事,温嫔如今还在冷宫里呆着呢,想来当年的事,皇上也不曾忘怀。”
祁瑛沉默下来,太后便当他是默认自己的话了。
“先皇后生前杀伐太重,即便是做了皇后,当年军营里带来的习性依旧是没改的,统御嫔妃不是带兵领将,管制宫人也不是训练士兵,先皇后妄想在后宫里打造上下齐心,军令如山的环境,就注定了一开始便会失败的,女人之间的事,要恩威并施,更要张弛有度,这个给的太多了,那个就会离心,左右平衡,温敦贤良又不失威仪,这才是皇后应该有的品格,哀家说这些,皇上也不要跟哀家生气,如今这后宫里放眼看去,论家族背景,论性情人品,论体贴圣意,最合适的人选都是妙儿,她跟在哀家身边,有哀家指点,她人又聪慧,必然能够替皇上打理好后宫的。”太后看一眼祁瑛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自己提起姜婉的时候也没再暴怒反驳,不由得放下心来,“哀家虽是太后,但也是你的母亲,这世上哪有母亲是不为自己儿子好的?哀家也都是为了后宫的安宁,为了皇上能轻松一些,莫要再为了这后宫里的琐碎小事烦忧,这后位一旦定了,前朝臣子们的算盘也就该收起来了,省得他们一个个惦记着。”
祁瑛轻笑出声。
这世上有哪个母亲是这般处心积虑的要插手摆布自己儿子的?
前朝的盘算不足以让他为难,更不足以让他动气。
这云德宫里的盘算,才是真正让他心寒之处。
“太后属意淳嫔,儿子明白。”祁瑛也不想再继续跟太后拐弯抹角了,这件事情不解决,就永远都是他和太后之间的巨大矛盾,迟早要出事,迟早。。太后还会有千万种办法逼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既然她们喜欢抢,那么就抢个痛快,抢个头破血流,最好让他好好的看清楚,这些虚假的面具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碎裂后的真实模样。
“但此时若即刻定下淳嫔为继后,一来淳嫔刚刚入宫,资历尚浅,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不明白更难以上手处理,二来淳嫔如今位分尚低,既无子嗣所出,也无功绩傍身,这般的话恐怕更难以服众,更会叫前朝后宫都掀起风波,不得安宁。”祁瑛深吸口气,转脸看向太后,“但母后的心意儿子已然明白了,诚如母后所说,淳嫔的确性情温敦,但她如今尚还青涩,即便有母后的教诲,也还需要时间成长,根本撑不起来皇后之位,就算儿子即刻宣布淳嫔继位,后宫资历比她更深的嫔妃必然是不会服气的,到时候被为难吃苦的还是淳嫔,婉婉离世前,后宫里帮辅她料理后宫的便是贤妃,婉婉离世后,诸多琐事也都是贤妃在办,她也是心思细腻,贤良温和的性子,跟在儿子和婉婉身边已经多年了,一直都没有什么错处,事事都做得极好,儿子以为,不如先让贤妃持协理后宫之权,位同贵妃,暂打理后宫事宜,也好叫淳嫔跟在贤妃身边好好学一学这后宫之道,以便来日。”
贤妃?!
太后原本还笑着的脸一僵,随后立刻跨下了嘴角,脸色变得特别难看:“贤妃不行!”
祁瑛挑眉,从太后过于抗拒和难看的脸色里像是明白了什么:“贤妃为何不行?难道母后觉得。。贤妃德不配位么?还是说,母后觉得贤妃并不贤良温和?”
太后一下沉默下来,她深深看一眼祁瑛,听出祁瑛话里有话的意思,冷声道:“贤妃再如何贤良,也不过是个马家女,能够走到今天坐上贤妃的位置,已经算是祖上积德,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她何德何能,郭家何德何能,胆敢肖想贵妃之位和协理六宫大权?!”
“马家女又如何?就算是马家女,那也是牵的儿子与婉婉的战马!这后宫里的嫔妃,哪个不是九仙旧民,哪个不是家里跟着儿子一路打拼到如今的?而今也都是大晋重臣,论家世身份,是不输给淳嫔的,母后若要说这样的话,寒的可是大晋重臣们的心,若贤妃不是德行有缺,那么论资历,论品行,她都是能教导辅佐淳嫔的,将来就算淳嫔成了继后,身边也少不得贤妃的支持,母后时时教导儿子,不可寒了前朝臣民的心,母后自己。。也不该寒了后妃们的心才是。”祁瑛盯住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
即便将来淳嫔做了继后,也要让贤妃相辅佐。
这后宫里,绝无可能一家独大。
至于谁能够在这后宫里真正的手握实权,便看你们自己。。如何相争了。
而祁瑛这句‘贤妃相辅’,实在是大大刺激了太后的神经。
别人不知道,但太后可是清清楚楚,上一个贤妃‘辅佐’的姜婉,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来日若是自己撒手人寰,郭蓁蓁还不把楚妙扒皮抽筋吃个干净?!
“儿子私以为,后宫诸事,母后恐怕是没有贤妃清楚的,继后当立,但也得立得和规矩,服人心,免社稷动荡,母后处处为儿子着想,如此大事上,必然也能体谅儿子为君的辛苦。”祁瑛不等太后再开口多说,她既然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那么他现在的顾虑,也只能恳请太后全盘接收了。
他没再否决反驳太后的提议,只是给出了另一条更加合理的道路而已。
太后没有反对的借口和理由,只能面色变幻不断,最终败下阵来,但心里头始终是不舒服的,是以也没有开口应承,只是冷冷道:“贤妃一朝得势,恐怕会误解了皇上的意思,平白多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希望落空,别做出什么极端混账的事情来。”
祁瑛不为所动,从容应对:“贤妃跟在婉婉身边多年,若是连这点通透都没有,也是枉费了婉婉对她的一番教导,若真是野心贪图太多,自身的能力远承受不住当下的地位,那么也无需旁人多做什么,那顶上的风也会将她吹下来,粉身碎骨。”
这话明面上是在说贤妃。
里头的意思,却是在隐晦不满太后要一举把淳嫔扶上位的事。
而更深处的话,是祁瑛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若郭蓁蓁真是对姜婉做了什么,那她不仅仅是对不起姜婉对她的教导,更对不起姜婉对她的器重和扶持,连自己的恩人和良师都能下手,不仅德不配位,更不配为人。
风雨袭来,真真假假,都有揭开的一天。
祁瑛起身行礼离开许久之后,太后才抬眸望向已空空荡荡的门口处,眯了眯眼:“听见了么?皇帝一口一个婉婉的惦念着先皇后,哀家说她不好,皇帝就一定要说她好,这是早就想好了法子,只等着此时此刻来对付哀家,这就是哀家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洛姑姑赶忙上前轻拍太后的后背为她顺气:“太后千万保重自己,皇上所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奴婢倒是觉得,有贤妃在前头做出头鸟给咱们姑娘吸引目光铺路是极好的。”
“贤妃这些年做那么多事,一直都辛苦隐忍着,暗中蛰伏着,有时候哀家都会想,她这样表面装作个不争不抢的贤良模样,究竟能忍多久?究竟底线在何处?但贤妃总能一次一次的突破哀家的预期,郭家有此一女,能入朝堂重臣之列,能掌城守戍卫调度之权,直至今日,门生众多,根基渐稳,哀家眼瞧着她从一个给姜婉伺候起居的陪侍起,走到如今的贤妃之位,很多时候瞧着她,哀家都觉得她这一路走来,属实是太难了,换作旁人,不见得有她这般细心,耐心,用心,肯吃苦又肯忍耐的心,可她都有了,你说她是为了权,可哀家能瞧出来,她也的确是爱慕皇上的,可你要说她只是想陪在皇上身边,她又的的确确有着旁人没有的野心。”太后少有这般严肃提起贤妃,感慨不已的时候。
“如今先皇后故去,却又多了个敬妃,谁都轮上了,偏轮不上自己,永远像是个贤德囚笼下陪着笑脸的戏子,你说,若换作是你,你恨不恨?你还忍不忍得住?”太后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扭头看向洛姑姑。
洛姑姑一怔,仔细想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若是奴婢,奴婢自然也是不甘心的。”
“她的心早已经不似早年时候那般了,她的不甘心,不平衡,以及各种各样的欲望都潜伏良久,她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她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得到的回报寥寥无几,而就在这个时候,皇上突然像是把积攒了多年的甜头一次性都放在了她手里,你说,期盼多年一朝到手的东西,她如何肯轻易放了?她又怎么可能接受再次失去?”太后的目光变冷,慢慢握紧了拳头,“她会露出藏了多年的尖爪利齿,她会铲除这条路上任何妨碍她的人,皇帝哪里是要用贤妃给妙儿铺路,他这是亲手把刀递到了贤妃的手里,大权在手的那一日,便是贤妃持刀向所有要跟她抢夺凤印之人宣战的一日,这场战役,博弈生死。”
褪下伪装的郭蓁蓁,必会一路踏血前行,去到她心里认为,只能属于她的位置。
而这场鹬蚌相争,坐等戏码上演的渔翁,便是祁瑛。
后宫驾驭之道,他近来似乎明白了不少。
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泡开的芽儿沉了不少在杯底。
太后用杯盖将还漂浮在表面的嫩芽抛开,片刻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将茶盖重重合上。
那个站在龙座之后,运筹帷幄的军师。
江家权谋之术最后的嫡系传人。
“江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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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忠追着祁瑛的步伐离开云德宫,搀扶着祁瑛坐上撵轿之后,才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云德宫的宫门。
这每回来都是刀光剑影的,吓死人了。
祁瑛心情还不错,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下意识便道:“去梅惜宫。”
长忠眨巴眼:“皇上,敬妃娘娘还禁足着呢。”
祁瑛挑眉,啧了一声:“还禁足着?”
“是,还有十日呢。”长忠心虚的应一句。
祁瑛眉头皱得更高了,他感觉这事儿都过了不止半月了,怎么才过去了五日?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倒是想她得厉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自己。
大概是没有的。
祁瑛抿嘴,脑海里闪过的又是陆燃的模样,心里的不爽腾的一下又升起来了。
他当年执意要走,三年来杳无音讯,唯有山水字画送回宫中,连人影也寻不到。
说句私心的话,陆燃当年离开之后,祁瑛是松了口气,心里舒坦了好一阵的。
就算他再如何惊才绝艳,公子无双,留个情敌在身边日日相见,换作谁心里自然都不舒服。
若他当年未曾离京,那么如今朝堂的格局必然重洗不会是如今模样,江莠回九仙养病的那两年,也不至于无人替她笼络群臣和政权。
福祸相依,谁又说得清楚呢?
而如今陆燃回来了,他有什么打算祁瑛一无所知,时隔多年后的再见,他也只能感觉到陆燃对自己不加掩盖的敌意。
每一个回到盛京的人都认为是他辜负了姜婉,害死了姜婉。
祁瑛认了,也全盘接收。
他也没打算跟陆燃解释什么,他与姜婉之间的事,原本也就跟他没关系,如今姜婉的魂魄重生归来,要赎罪也好,要她原谅也好,也都是他们两夫妻之间的事。
祁瑛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满意。
两夫妻。
外人如何能懂得?
想到这儿,祁瑛才终于舒坦了,撵轿还在继续往前走,他侧过脸看长忠:“这是要去哪儿?”
“啊?”长忠一脸懵的抬头,不过立刻就反应过来,“回皇上,咱们这是回金池殿的路上。”
他也没说还有什么地方要去,自然是回去了。
祁瑛沉吟了一下,吩咐道:“掉头去趟恒湖宫吧。”
太后不是希望他能够善待楚妙么?
江莠也说了,如今要让后宫里的人把敌意从姜婉身上移走,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新的目标。
今日庆妃跟淳嫔起了冲突,淳嫔算是吃亏挨打的一方,自己现在去看她,太后那边自然满意,但庆妃便指不定会想什么了。
至于郭蓁蓁。。
祁瑛的眸光在夜色里变得更加的幽深,对于郭蓁蓁这个人,他的感情相较于其他人来说,是很复杂的。
但是复杂归复杂,有些触碰底线的事情不能够容忍便是不能够,只盼真金不怕火炼,她能够证明自己吧。
祁瑛的撵轿转了个弯儿,朝着恒湖宫去了。
消息奔走,早些时候听了庆妃和淳嫔闹起来的事以后,郭蓁蓁就留了昭贵人在宫里用膳,期待着后续。
星月进来说皇上离了云德宫便往恒湖宫去了的时候,郭蓁蓁和昭贵人脸上的表情都格外的耐人寻味。
上一次楚妙撞了柱祁瑛都没去看过她,后宫里不少人揣测,是因为太后过于袒护楚妙,罚了敬妃禁足,才惹得皇上如此不悦。
而今庆妃不过是给了楚妙一巴掌,祁瑛从云德宫一出来便奔着恒湖宫去了,也没听说为了庆妃跟太后怄气不去瞧淳嫔,谁是真的得宠,简直一目了然。
郭蓁蓁心里不舒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些,她半垂下眼帘,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怪怪的:“庆妃这下是真要炸了。。太后到底还是太后,在扶持自己外甥女这件事上,可谓是尽心尽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