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过去之后,长孙皇后突然伸手攥住皇帝手掌,神色无比郑重,仿佛下定一个决心,语带坚决道:“陛下,臣妾要动一件东西。”
这话说的无头无脑,一般人怕是无法猜透,然而奇怪的是李世民似乎一听便明,皇帝的语气突然也坚定起来,同样郑重无比道:“朕,也要动一件东西…”
两口子四目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决心。
接亲队伍越来越庞大,即便粗粗一算也得上千人,观礼之人更多,短时间已经无法用数字统计,倘若站在某个高处向此而望,会发现整个渤海城到处黑压压一片,每家每户门前,处处张灯结彩,这全是老百姓们自发行为,哪怕再贫困的家庭也要在门口栓上一根红布条。
谁也不曾聊到,渤海城外真的有人站在高处向此而望。
并且还不是一人两人,而是密密麻麻数以万记的人。
这些人看着不像是军队,但是却比军队显得更加精锐,数万人悄无声息隐在城外山中,竟然连林中的小兽都没怎么惊动。
一看就是常年在绿林出没的悍匪。
数万匪类皆都隐在山中,山巅却另有几人登高而望,其中一人赫然是个锦衣公子,负手而立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突然道:“本公子忽然很想知道,一个人在大喜大欢之时,突然遭遇大悲大痛之变,如花似玉的妻子香消玉殒,苦心建造的巨城付之一炬,当那熊熊的大火不断肆虐燃烧之时,他号称要庇护一辈子的百姓不断绝望惨叫,一颗一颗人头被砍下,一个一个家庭被摧毁,他毕生的追求和向往在他大婚之日转眼成空,大婚之喜也在转眼之间变成了大丧,如此剧烈打击之下,会不会让那个号称五百年一出的俊才瞬间疯掉…”
山巅风声呼呼,无人回答他的话,直到好半天过去之后,才有人语带忧虑道:“李云若是疯了,怕是一场好杀,他有天生神力傍身,双锤一出立马血流成河。”
“是么?”
年轻公子仍旧负手背后,忽然悠悠一笑道:“一个人若是变成了疯子,那他还有能力分辨敌我么?到时肯定会有一场好杀,但他杀人之时怕是已经敌我不分,我们的人会死,他的麾下也会死,甚至连李世民的护卫御林军,也会死,血流漂杵之下,死的是双方无数人,而咱们要的什么呢,咱们要的正是他发疯杀光渤海城,若是那样,大事成矣…”
山巅再次是一阵沉默。
又是好半天过去之后,方才语带忧虑那人又道:“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发疯?”
年轻公子傲然一笑,道:“本公子专门研究了他这几年行事的风格,发现他行事之间时时有着异于常人的一面,他做事一向惊世骇俗,别人只以为是突出奇策,唯有本公子联想到一件事,他乃是疯子李元霸的遗腹子…”
“就凭这一点?”问话之人很是迟疑。
年轻公子再次傲然一笑,极其自信道:“对,就凭这一点,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蛛丝马迹,能知一切。李云这个人,受了刺激绝对会发疯,因为,他传承了李元霸的疯癫疾病,只不过他压制的很好,所以世人一般察觉不到。”
刚才那人沉默半天,突然深深吸一口气道:“倘若你的推测失败,咱们这些人全都得死,隐忍蛰伏是不用想了,东山再起也不用说了,咱们所做之事一旦泄露,这世间没人能救的了咱们…”
说着微微迟疑一下,有些愧疚道:“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对百姓狠下屠刀,中原汉家百姓实在已经够苦了。咱们倾尽所有沟通绿林悍匪,今日要惨死刀下的百姓至少得有几万人。”
“哈哈哈哈!”
年轻公子猛地大笑起来,指着他道:“欲成大事者,岂能妇人心?纵观历朝历代成王称霸者,哪个人的手上不是沾满了血腥?你竟然说自己不忍心对老百姓下手,你郑怀志说出这话怕是连自己都不相信吧…”
突然转手一指,指着山巅众人挨个点名,脸上笑容已经不见,陡然多了三分狰狞,又道:“你,你,你,还有你,包括本公子自己,咱们哪个不是满腹私心?私心是什么,私心就是恶,若是没有杀爹杀娘的狠心,咱们这些人怎能脾性相投走在一起。都是各家的嫡系公子,留在家里酒池肉林不好么?”
众皆沉默!
那个郑怀志忽然苦涩一笑,道:“李云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做既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本公子现在所作所为,果然很是符合这句话。”
“做人就得如此,心狠才能站稳!”
年轻公子冷冷一哼,一张俊秀脸庞狰狞可怕,森然道:“人从降生那一刻起,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得争,若想活的比别人好,就得比野兽更加凶残,野兽吃饱之后不会厮杀,人活在世上却没有满足,倘若做人不能狠心去争,连毛带骨都要被人吞下去…”
山巅又是一阵沉默,沉默半天竟然没人反驳这个说法。
年轻公子目光看向郑怀志,忽然又道:“比如你郑怀志,原本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子,按说你应该毫无阻碍继承郑家,可你家中族老却逼得你走上了这条路,相比我们这些本就没有机会的次子,你算是唯一一个不争也得争的人。为什么你要争呢?因为你放不下该有的一切,你若不争,你就得乖乖忍受,但你为什么不争啊,荥阳郑氏原本就该属于你啊…”
这番饱含撩拨和刺激的话语,瞬间让郑怀志的眼睛变红。
但见这个荥阳郑氏的嫡子陡然咆哮,愤怒道:“我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家族忽然打压我,明明是我二弟惹了李云的徒弟,家里却认为这是上天赐下的良机,他们认为二弟若是能够解决那个女孩登门寻仇之事,二弟甚至会引领荥阳郑氏走向更加的辉煌,该死啊,该死的,就为了这么一个不可能成功的幻想,他们竟然开始打压我而去扶持老二…”
旁边那年轻公子悠悠一笑,淡淡道:“所以你才和我们这些人走在了一起。”
郑怀志眼睛血红一片,深深吸一口气道:“郑家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我才是嫡长子,我才是继承人,既然他们不愿意给,那我就亲自动手抢。这是他们逼的,谁也怪不到我头上。”
“不错不错,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年轻公子伸手拍拍他肩膀,脸上的笑意更加悠然,道:“再说了,自古成王败寇,等你成了大事之后,谁还有胆子指责于你?那时候的你,整个郑家都要仰你鼻息。”
郑怀志喘息粗重,血脉喷张。
年轻公子忽然又看向山下,目光之中仿佛带着浓浓欣赏,他望着不远处的渤海城,悠悠负手赞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可惜注定要毁于一场大火,其实咱们应该感谢李云,是他的大婚把所有人聚在了一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满朝文武百官,外加世家族长,这些人若是全都死在今日,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拦我们?此乃,上苍给的机会也…”
说着突然双手合十,仿佛一个虔诚无比的仁慈者,向天道:“望上苍,助我成事,我李悠然,也能成君!”
原来这年轻公子正是李悠然。
迎亲队伍到了第四家。
这里乃是渤海城南,生活的靺鞨人最多最密。靺鞨人虽然努力汉化,然而骨子里还是带着独有的直爽。
比如今日的接亲,按规矩应该乖乖等着,可是靺鞨人哪里能等,小野猫尤其不愿意等。
李云甚至没来得及念诵一首催妆诗,猛然便见一道身影飞速扑来,但见小野猫八爪鱼一般盘在他身上,无限欢喜道:“哥哥,你来娶我啦。”
不等李云有所表示,自己嘟嘟嘟嘟又开了话匣子,小脸娇憨道:“哥哥你知道么,我从前天晚上开始睡不着,一直等着你来接我,困得难受可就是闭不上眼。我怕死了,生怕你会不来。你要是真的不来,我都准备自己去了呢。”
街面上突然响起一阵阵嘿嘿坏笑的恶趣声。
李云有些哭笑不得,感觉脸上隐隐也有些发烧,但他感觉到这丫头的真心,一时之间无法苛责。
只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这丫头盘在他身上总是不太好。
所以李云只能低头轻轻低语,道:“你先下来,我接你走。”
“你先喊我乖乖的月牙儿!”
“乖乖的月牙儿。”
“喊我乖乖的小宝贝!”
“好好好,你是乖乖的小宝贝。”
“喊我是最最可爱的小野猫!”
“行行行,你是最最可爱的小野猫,赶紧下来吧,听话别调皮,这么多人看着呢,咱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再接人。”
小野猫终于卸掉了八爪鱼的架势。
然后,这丫头突然小脸变色,猛地抓着李云胳膊道:“哥哥,怎么没有阿瑶姐姐?”
不等李云回答,这丫头再次急急开口,语气已经带了哭腔,甚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调对李云生气大喊道:“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你没有接阿瑶姐姐,你竟然没有去接阿瑶姐姐。”
李云突然伸手轻抚她的脑门,语带感慨道:“今日直到此时,你是第一个让我先去接阿瑶的人,月牙儿,你真的很不错…”
他心里很是感动,月牙儿确实是个懂事的好姑娘,虽然靺鞨人不懂汉礼,但是月牙儿却懂得对阿瑶尊重。
这份对阿瑶的尊重,只因为月牙儿的纯真和善良。
接到小野猫之后,已经迎了四个女孩。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迎亲队伍开始有意识的加快速度。
于是乎,很快又来到第五家。
这家迎接同样很是干脆利索,用时仅仅只有一辆盏茶的功夫,原因是武妹妹听说李云没迎阿瑶,竟然很坚决的让家人取消了很多礼仪,这姑娘似乎同样尊重阿瑶,只不过她对阿瑶的尊重和月牙儿出发点不一样。
此时迎亲的礼官们也察觉到今日犯了大错,于是队伍越发变得加速起来。
第六家,是卢家。
曾经五姓七望,范阳卢氏一门,如今没落萧条,家中连个像样的场面也没有。
但是李云却专门为卢小隐念了一首催妆诗。
“自古兵戈与火争,边塞常有铮鼓鸣。青山有幸埋忠骨,世人皆叹范阳城。”
一首七律与其说是催妆之诗,不如说是对范阳卢氏满门为国捐躯的最大肯定,卢小隐满面流泪,卢三水仰天悲嘶,没落萧条的卢家四周,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群眼圈通红的人。
“送小姐,祝大婚…”
“天下姓卢之人,齐聚渤海之地,但有一个男丁尚存,卢家传承永远不灭。”
“吾,淮南分支卢,知主家嫡女大婚,特来贺,家妻亲手缝制嫁衣一件,祝愿嫡支小姐百年好合,卢家,永远都是卢家!”
“吾,剑南分支卢,家世已没落,今已做樵夫,欣闻主家小姐大婚,岂有不来做贺之理,四个月时间,跑断二十六双鞋,此有砍柴售卖所得千钱,当送主家大婚之喜,卢家,永远都是卢家!”
“吾,河西分支卢,驻守边塞,乃为府兵,将军闻我想来渤海喝喜酒,特批三个月离塞之探期,此有贺喜随礼一份,是我驻守边塞所赚之饷,天下卢姓之家,永远是压不跨的汉子,若是再有一次范阳大火,卢家仍愿为国慷慨赴义。”
“吾…”
一个一个贺喜之人,仿佛凭空冒出一般,这些人有的穿着富贵,有的很是普通,更有一些衣衫褴褛,脸上甚至带着浓浓菜色。
人不相同,有一点却同,那就是这所有来贺之人,赫然全都姓了一个卢字。
李云站在大龟上忽然弯腰,冲着四周这一片人群郑重行礼。
卢三水仍旧仰头看天,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满眼都是热泪。卢小隐缓缓登上接她的王侯车驾,突然对李云流泪而笑,道:“夫君,小隐谢谢您的催妆诗。范阳卢氏满门,天下卢氏子弟,一辈子,忘不了,辈辈传,做家训。”
自古兵戈与火争,边塞常有铮鼓鸣。
青山有幸埋忠骨,世人皆叹范阳城。
迎亲至此,第六个女孩登上婚车。
礼部几个礼官忽然看向李云。
满街观礼的人也都看向国主。
今日大婚,要娶七女,然而国主先迎了五个平妻一个侍妾,偏偏就是没有去迎第一正妻阿瑶。
国主他,现在该去迎了吧。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李云站在大龟上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似笑非笑,仿佛说不出的温柔,突然对小野猫那辆马车说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不去迎阿瑶…”
月牙儿的马车车帘晃动一下。
似乎这丫头很急切的想要探头出来,却被车中陪着的喜娘给死死按了回去。
李云并不等着月牙儿做出什么回答,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打算让任何人回答,但见他忽然仰天哈哈一笑,赫然竟冲着迎亲队伍摆了摆手。
然后,说出了一句所有人全都震惊的话。
两个字!
“回转…”
整条长街,落针可闻。
渤海国主他,这是不打算去迎阿瑶了吗?那个伴随他一起从流民沦落长安的丫头,那个七女之中唯一没有娘的女孩。难道市面上所有的流传全都是假的,渤海国主他最喜欢的压根就不是阿瑶。
回转!
不接!
大婚迎亲之时如此,简直和退婚没有两样…
这边的观礼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阿瑶住着的那处四合院门突然打开了。
李云没有来迎,阿瑶却开了院门。
一个多么孤零零的可怜丫头,身边只陪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道童。
…道门至尊,要动手了,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