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东西…”
吴女侠低头从他手中拿起这枚铜板,放到眼前看了看,不是合背钱,眼光闪烁几下,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说来我这一生虽行走江湖,但手上的人命也没有多少,就此背上这么多的孽债,确实有些划不着。不过这么放过他们一大家子也太便宜他们了,正好调查的这些年里,手头上有他们早些年的不少罪证,听说那个姓俞的御史廉洁公正,以前还当过咱们逸州的知州,正好给他添些政绩。”
“女侠只是心善。”
吴女侠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铜板握在手心,随即收进怀里,没有与他争论的意思,只是说道:“我等下就去安排,明天就走,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长京了,运气好的话,还是那句话,十几年后,等你回了逸州,提个大红鸡公来看你。”
“女侠务必小心。”宋游说道,“这是出于老友的提醒。”
“放心好了,来长京这些年,武艺还没有退潮倒是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学到最多的,就是小心。”吴女侠咧嘴一笑,“以我的本事,不说天下间有多少多少敌手,至少放眼庙堂江湖,能把我留下来的,可能也就那光州的舒一凡了。就是那战阵无敌的陈子毅,不披盔戴甲,江湖偶遇也不见得能稳吃我们这些布衣汉,若是披盔戴甲,又不见得追得上我。”
“对女侠的本事我自是放心的。”
宋游仍然记得当年初见的舒一凡,其实柳江大会上的舒一凡就已经是实质上的天下第一剑客了,但在这位吴女侠口中,也只是不见得弄得过。
“我会做得干净利落,从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吴所为了,不过也没有阮贞,至于又叫什么,我还没想好,等十几年后再告诉你。”
“一言为定。”
“走了。”
吴女侠起身就往外走,只举手过肩对他拱了拱手:
“多谢。”
几步就已出门。
三花娘娘蹲坐在桌子上,直愣愣的把她盯着。
当晚吴女侠回来找他们吃了顿饭,吃的是云春楼,珠玉桌,花了不少钱。随即收拾了下行囊,没带多少东西,至于别的,若是家常能用到的都送给了对门或旁边的街坊邻里,好比扫帚锅碗盘碟油盐酱醋这些,对老百姓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若是能卖钱的,都拿去换成了金银,被子垫褥则被她抱着到了街角,趁夜随手扔给了那些乞儿们,整个过程宋游和三花娘娘都一直跟在后边,看在眼里。
听说还剩半个月的房租,她都在前两天去店宅务退了。
这位女侠有豪迈的一面,也有勤俭的一面。
次日清早,西城门。
就是当年吴女侠等他的地方,只是此时换成了宋游送她离去。
只见这位女侠带着行囊,长刀悬在马鞍旁边,身边还是那匹跟随了她好些年的黄鬃西南马,又矮又瘦,被她牵在手里,回头看宋游。
“说老实话,我以前幻想自己终于查清真相离开长京的这一天,没有想过还有人来送我。我当时想,我独自一个人来,又悄悄一个人走,长京没有人知道我来过。就算知道我来过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更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去,这种感觉还蛮厉害的。”吴女侠咧嘴笑着,停下脚步来看他,“不过这样也蛮安逸的。”
宋游只听到了孤独。
“就送到这里吧,莫要远送了,不出意外的话,等明年开春,伱离开长京的时候,我已经在回逸州的路上了。”吴女侠说着目光一低,看向了跟在道人脚边的三花猫,思索一下,才放下缰绳,郑重拱手道,“这段时间多谢三花娘娘的教导了,等空闲下来,我也定好生识字。”
“不客气”
“说不定等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已经会写诗了。”
“!!那你很厉害!”
三花猫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哈哈哈…”吴女侠仰头笑了几声,反正三花娘娘是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随即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道人,“逸都繁华不是吹的,我估计离得再远也能听到你们的事情,我一听到,就知道是你们。最好多传些了不得的消息来,我听到感觉也厉害说不定还能跟人吹牛,说故事里的那个什么什么神仙以前就住我隔壁,我还认识。”
“争取。”
“走了。”
吴女侠说着便翻身上了马,一扬缰绳,马儿便往前走去,而她回头看向道人:“行走天下,莫要忘了江湖上还有我这么一号故人。”
“保重。”
“你也保重。”
长京古城门迎着满天风雪,城外亦是满地的雪,带着长刀骑着马的江湖女子渐行渐远,身后道人与猫站着目送,也不知此生究竟还能否再见。
恍惚间也有了几分江湖味道。
想到与她结缘的经历,实在巧合,此后结交成友,也几乎没有什么利益牵扯,哪怕吴女侠在他们初到长京时助他们租房立足、乃至于后来提供情报接了悬赏与他们一同除妖分钱,也如宋游昨日帮她解惑一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朋友间帮的一个小忙。不过这般淡然的相处细想起来也真是一点负担也没有,如水一样清澈,舒适闲逸。
如此分离,自然也没多少感伤。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就是六年。
“回去吧。”宋游低头对脚边的三花猫说,“外面风大雪大。”
“好的。”
“三花娘娘有什么想问的吗?”
“诗怎么写?”
“这可难了。”宋游对她说道“要写好诗,可不是知道诗是怎么写的就可以的。要引经据典、善于比喻,所以要博古通今、见多识广,要有很渊博的学识才能写出好诗,三花娘娘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三花猫一边进城一边扭头盯着他,想看他有没有糊弄自己,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回到家中,三花娘娘依旧努力学习。
按她想来,自己那个学生最近应该是学不了了,就算回到逸都,短时间恐怕也找不到一个好的老师,但是之后却可能找到更好的老师,自己必须抓住这段她没办法学习的空隙,先领先她一段距离,才不会被学生轻易追上。
宋游闲来无事,则把《蔡医经》拿出来翻看了下。
实在是这段时间的长京太冷了,天气也不好,大雪纷飞,宋游除了每日买菜,也不太想出门,只好就在家里关着门点着火炉,煮茶看书。
宋游不懂什么医方药理,不过这半部医经上也没有写多少药方,就算是写,也多是用于举例,更多的是医药和疾病的本质道理——蔡神医几乎将自己的毕生感悟全部浓缩到了这本书上,写得详细无比,又引人深思,若传出去,给别的医师看了,说不定真能达到他说的效果。
别的医者学习的时候,则应该要搭配蔡神医著作的其它几部书同看才行。
鹤仙楼的狐妖又来了一趟。
自从晚江姑娘死后,狐妖的尾巴似乎彻底抛弃了原先的人设,脱掉了枷锁,变得顽皮、贪玩、好动且神经质,有着明显的狐狸性格。
狐妖的本体则改变更少,不过也明显随意了许多,有些像是寻常妖怪了。
或许是她在过去十年中扮得更深刻,受人间文化礼节影响更深,也或许是她已经借助尾巴变了回去,于是保留下另一面,觉得这样有趣。
倒还有另一个熟人来找——
曾经同游过云顶山的崔南溪。
宋游也与他聊了一上午。
没过几天,就是宋游和三花娘娘在长京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此时已是明德八年。
不知明德还有几年。
开春之后,长京连着出了快半个月的大太阳,长京的冬季本就不会一直积雪,如今气温更是迅速回升,居然也有了几分暖意。
宋游趁着阳光正好,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街沿上去,一边晒着太阳,长京叫借日,一边拿出针线,将三花娘娘的布球重新缝补一下。
小女童也端了一张更小的板凳,坐在他的旁边,两腿伸直,两只小手捧着一本书,搁在腿上,但是晒着太阳的她明显没有看书的精神,只将小身板背靠着后边的门板,半眯着眼睛,似乎比道人更会享受阳光。
猫是最爱晒太阳的了。
三花娘娘几乎睡着。
只是她仍时不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一眼身边的道士和他正在加固缝补的布球,然后又瞄一眼手中的书,虽然根本没有看清书上的字,不过这样也算是自己看过书了。
“天气也暖和了,三花娘娘。”宋游边缝边说,“过几天我们就离京吧。”
“哦…”
“过两天上元灯会,三花娘娘可以提着你的小马儿灯笼,我们出去逛一圈,逛完再走。”宋游继续说,“正好请燕子去把马儿请回来。”
“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最少还会回来一次。”
“好的…”
三花娘娘有气无力的答道,脑袋重重往下一垂,还晃荡了两下,便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书还仍旧放在腿上,两手各捏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