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潜夫论交际
杨琦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开太学纯粹只是皇帝与他们做的一个交换而已,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附加条件。当时皇帝为了获得众人在廷议盐铁上的支持,只说要重设太学,却并没说要重设什么样的太学。
按皇帝的设想,朝廷今后除了征辟、察举以外,还要多加一条仕进之途。并且太学今后所培养的人才,将不只是他们用经学教出来的儒生,士族对太学生的影响力将会其他杂科稀释。
如果他们提前知道这些事,当日就未必会那么轻易的倒向皇帝一边,肯定要让皇帝做出更多的让步才是。
可眼下旧的交换已经达成了,即便他们对太学附带的改革措施有什么不满,那也只能与皇帝另外进行新的妥协,而不能埋怨皇帝耍赖、食言。
皇帝没想过让士人势力轻易的重回太学,这一举动,不仅是病中的赵谦倍感诧异,就连一直韬晦低调的杨氏内部都有人感到不满。
在杨琦的府邸,原河南尹杨懿尤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开明经、明法、经济等科,每岁策试,上第者分别入太常、廷尉、少府等官,从吏做起。中第者外放郡县,为各科之吏。”
杨懿看向众人,说:“以往的太学生一旦通过策试,不是郎官、就是舍人,何曾有选派为吏的道理这不是贬谪了么”
座中除了护羌校尉杨儒以外,其余的亲族一干杨氏亲族尽皆会齐,众人不按官爵,各按在家中的辈分血缘依次落座。作为杨震长子杨牧的孙辈、弘农杨氏的长房,杨琦端坐正中,左右各坐着杨彪、杨众,再往下则是杨瓒与杨懿。
“由朝廷派人赴郡县为吏,这在推行屯田的时候就有过先例了。”光禄勋杨彪眼皮也不抬一下,顾自说道:“陛下心思想得远,我等为人臣子,也要随着看向长远。”
“这是什么意思”杨懿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声问道:“派去各地郡县的农曹掾不是特例么难道陛下还想一直在三署郎官里选派人员,赴任地方为吏这怎么能行、这让地方守令以后如何征辟掾属簪缨之家如何举荐子弟”
“三署郎官无不是儒士俊才,让他们去地方为吏,的确是屈就了。陛下也曾说眼下经过裁汰遴选之后的三署郎,皆为一时之选,宜按往例赐官。”杨彪显然已经对皇帝的想法考虑成熟,从容说道:“虽说三署郎不会再度为地方吏,但也不是说陛下就没有另选合适的贤才,任为地方吏的意思。”
“可太学生会乐意么求学数载,到头来却只得了个县吏”杨懿皱眉说道:“除此之外,就说那些簪缨世家也不会乐见此事。”
杨懿曾被董卓荐举为河南尹,后来为朱儁所败,闲居家里,直到杨氏重新在朝堂掌握一定的权势后,他才回到长安,等待族亲为他谋求一个差事。
只是杨懿有奉承董卓、曲意媚上的劣迹又有为人所败、不能守土的罪责。这些无不是政敌抓在手里,用以攻讦的软肋,而且杨氏已经有数人身居要职,再花心思把一个不堪大用的杨懿举荐上去,并不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会给人一种杨氏势大的印象,这与杨氏当前奉行的韬晦路线是相违背的。
自身打铁不过硬,自家人又主动选择将其冷藏,这让杨懿非常委屈。好不容易蛰伏到了现在,听说皇帝要重开太学,出于自身以及家族的利益,他早就对此跃跃欲试,想博一个太学祭酒的位置。
本来杨氏众人也都点头同意了的,甚至杨彪还在看望赵谦病情的时候与对方有过一段交流,表示只要皇帝有心,杨氏不会介意赵温代替种拂为太常。而与此交换,杨懿则得再次复起为太学祭酒。
各方达成默契,杨懿也随时准备着成为太学祭酒,代表杨氏对太学生灌输理念、收拢门生。
可现在的情况是,原太常种拂调任城门校尉,原卫尉赵温如愿成为了太常,而杨懿,则不尴不尬的仍是白身。赵温虽然遵守承诺向皇帝举荐杨懿为太学祭酒,可皇帝偏偏对此置之不理。
杨懿知道,自己哪怕再怎么不情愿,只要自己想做太学祭酒,就必须接受皇帝对太学设定的新规章、接受自己今后对太学的影响力大打折扣的事实。
“不乐意又如何”杨彪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朝廷这次不吝家世,有向学之心者皆可就读,是朝廷给了他们接受教化的机会,临了分派,他们有什么理由反驳再说地方簪缨,敢公然对抗朝廷的任命么”
在以往,朝廷只择选太守、令长、及丞尉等官,其下的功曹、掾属皆为守令自行征辟的当地名士贤才。这些人一旦应征,就将和荐主形成一种类似于主忧臣辱的君臣关系,也就是汉代独有的二元君主体制。
这种体制极大的妨碍了皇权集中,也促使生出了一大批利益攸关的团体,彼此组合成巨大的士人集团。不仅如此,还造成地方宗族势力膨胀,阻碍中央将行政权力向地方基层的延伸。
皇帝一直想要加大朝廷对各地郡县的掌控,方便政令上下畅通,并慢慢的改变属吏自行征辟的传统。是故他才想将太学设计成基层官吏培养机构,以后衍生出来的科举策试也只考核选出吏员,而不是如其他朝代那般考核官僚。
按专业分科策试,明法科的学子只能去廷尉、地方刑曹从小吏做起、以政绩升迁,经济科的学子也只能去少府、大司农等处、同样以政绩升迁。
考核内容专业化、科目化,这与真正的科举考试大相径庭,反倒是皇帝借鉴了些后世公务员考试的制度。
坐于杨彪对面的五官中郎将杨众进一步解释说道:“你道陛下为何选中明光宫做太学这不单单是陛下崇文之意,当年明光宫能容数千燕赵美人,地方宽阔,若是改建学舍,容纳万人也不是虚话。这上万太学生一旦学成、通过陛下的分科策试,朝廷必然要将其安置各署各地为吏,难不成还让他们做令、丞”
“可此事未免也太”杨懿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此事本处,无论是推崇教化、还是朝廷治理地方,陛下这么做都没有错。”侍中杨琦直截了当的说穿了杨懿的心思:“你觉得不能接受,无非是侵犯到了你自己,可你现在还不是太学祭酒。”
这话说的让杨懿羞惭不已,他只顾着低头谢错。
杨众是座中最精明狡猾的一个人,他突然笑道:“天下士子毕竟是慕经求义的多,哪有专学杂科的道理等你莅临此位,无论厚此、还是薄彼,都大有文章可做。何必在这个时候伸言反对徒让他人捡了便宜”
东汉经学之风甚盛,多少人负笈求学,就是为了通晓儒家经义。这回太学开设各科,供学子选修,看似将明经与其他并列,其实最后选学哪一科的多些还不是一目了然
何况自祭酒、博士、助教以下的教职人员谁不是鸿儒出身,立场天然的就倾向于明经。等到太学逐渐形成重明经、轻明法、经济等杂科的风气之后,皇帝再想拨动车轮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