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阔逢暄新,凄怨值妍华。”【采菱歌】
昆明观外的气温很高,刘濡一出甬道,便感到一股襌衣无法抵御的炎热。皇帝以及后妃、皇子公主们在看完了宫女们的濯歌鼓吹后,游兴不见,在太子的建议下, 众人乘上豫章大船往池中央的灵波殿去了。隔着水岸,刘濡仿佛还能看见好玩的皇六子刘昕嬉戏的声音,他似乎想乘船近距离观看那只雕自孝武皇帝时期、在池中半隐半露的大石鲸。
看着他们热闹的模样,托辞身体不适的刘濡静静地看着,感到有些无趣,殿内过于寒凉, 岸上的暑气又蒸得她头脑发胀。刘濡索性离开了昆明观, 带着宫婢一行沿着湖行车, 湖上吹来的风驱散了暑气,水天之间的风景也让人心旷神怡,刘濡坐在油画軿车上,支着额,浅浅的打着瞌睡。
车子没有目的的绕着昆明池行使着,刘濡的思绪也在梦中起伏,在恍惚中,她仿佛听到随行的宫婢在悄悄议论她:
“听说这次公主没有与鲜卑那个什么大人和亲,都是有赖甄贵人的功劳。”
“甄贵人可真受宠。”一个年轻的采女羡慕的说道:“陛下众多妃嫔中,唯有甄贵人为陛下生了一个皇子、两个公主,恩宠只在皇后之下,容貌更是宛若神女。你瞧三皇子和清河公主,那真是从小就俊丽,以后长大啊……”
“尽说这些做什么?”老成的宫婢轻声说道:“也有不少妃嫔为陛下诞下一儿一女的,这两个公主……以后不要再说这個了。”
“怎么啦?”年轻的采女不懂事,涉世未深的她还要说:“我们公主还是陛下的长女, 太子唯一的阿姊呢,这还不能说宠爱?只是不知道怎么, 我们公主与清河公主有一些……”
“有一些什么?”老成的宫婢语气含有一丝警告,她是刘濡从小就在一旁侍候的宫婢,平常一向慈眉善目,刘濡只记得有人在犯错的时候才会沉下声音:“快收住你的嘴!”
车子略一颠簸,迷迷糊糊的刘濡全然惊醒了,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但看到那个年轻采女一脸欲言又止,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长得不像‘生母’甄宓,这不但是身旁的宫婢,更是刘濡自己心底也暗知的秘密,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是像皇帝多一些,但除了鼻子嘴唇,其他地方样样都不像。刘濡从小就能留意到甄宓身边的亲旧宫仆对她半冷半热的态度,正是如此种种,让她知道自己身后掩盖着一个秘密。
“现在是在哪里了?”刘濡心里更有些郁结了,问道。
老成的宫婢四处望着,惊讶的说:“哎呀,我们已经绕到池子北边了, 得快些回南边去, 陛下他们乘船回来,见不到公主会心急的。”
刘濡没有理她, 反而要下车自己走走,宫婢们自然不许,但奈何刘濡小小年纪便自有主见,其他人奈何不得,只好亦步亦趋的在身后跟着。
昆明池东北的一片区域曾经是秦阿房宫的旧址,在汉时有不少从战火幸存的宫苑被纳入了上林苑,刘濡徘徊在一条小溪边,溪边的菱角茂盛的生长着,灵活的小鱼在菱叶间游动。不知不觉之间她竟来到了一处安静阴凉的地方,这里不同于昆明池畔撞得满怀的风,也不同于昆明观中寒凉的湿气。溪水潺潺,阳光透过树叶间碎金般洒在水上、地上,微风中传来鸟雀的鸣叫声,刘濡站在树下,从小生在宫中的她哪里见过这样的自然风景,竟有些痴了。
身后的宫婢们还没赶来,刘濡大胆地在溪水边蹲下,看着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尝试性的伸出手,在水中探了探,白色的水珠跳跃在水面上一瞬间不见,冰凉的触感让她欣喜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在溪水对岸忽然说道。
刘濡吓了一跳,忙抬起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子正站在她对面,她身姿高挑,年纪约在三十出头,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只是从那精致的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的美丽容颜。这女子手上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盛放着新鲜的野葵、菱角等物,她仅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色襦裙,浑身上下没有饰物,除了,头上戴着的一支老旧的金步摇。
那女子打扮像是上林苑里寻常的宫人,刘濡听说许多未央宫里的宫婢宦人老了以后,不愿出宫的都会派到上林苑来看守宫苑,打扫庭除的时候也能在此养老。
“你是哪里来的?”见刘濡没有回话,那人眉头一竖,竟隐然流露几分威势:“回话!”
这气势冷不防吓了刘濡一跳,她此前无论是面对生母甄宓还是伏皇后,都没有给她带来这样的压迫,除了那不怒自威的父皇
那女子正要再说,却忽然发现刘濡与众不同的服饰,两眼圆瞪,发现了对方的身份:“你是……你是公主?”
刘濡心里有些恼,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上林苑的老宫婢给唬住,她想试图挣回面子,扬起头正要说话,却被对方不客气的打断:
“你是哪位公主?”对方显然也听说了今天皇帝会带着妃嫔、皇子公主到昆明池来,从未奢望过的她竟有些激动起来:“临沂、获嘉、宜春、清河?”她一口气将公主们的封号依次说了出来,心里同时也在按照年龄一个个的与眼前的人作比对,最后,她不可置信的说道:“……你是泉陵公主?”
从开始冷静自持的她此时不由自主的往前迈了一步,似是想一步跨到刘濡跟前来,却不料一脚踏进水里,冷冰冰的溪水打湿了裙角鞋袜,她浑然不觉。
“你是泉陵公主?”她反复问道,臂上挎着的篮子也掉落在地,她试图涉过这道浅浅的小溪走过来看刘濡,把刘濡吓愣了。
“殿下!”宫婢们适时地赶来了,她们将刘濡围了起来,上下好一番打量:“何必走那样急!这里的路不好走,又偏僻,实在让我等好找……”
“她是谁?”刘濡回过神来,指了指还站在溪水里的那个女人。
老成的宫婢不经意抬头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话都说不上来了:“她、她……你怎么……”
那个女人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脸上流露出淡淡哀伤。除了这个老成的宫婢,其他人都是一脸的陌生。
老成的宫婢没再看她,低下头开始催促刘濡尽快离开:“陛下他们要回昆明观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才是,走吧。”
刘濡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这个人明知她是公主也不见有何恭敬,实在太奇怪了:“你到底是谁?”
那个女人抿紧了嘴,没有说话,老成的宫婢立即抢白道:“是个以前犯错的宫人,被谴到此处,殿下请恕她失礼,不要与她计较,我们还是快走吧。”
说着,便要拉着刘濡离开。
“荷女。”那个女人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低低的,但这一声却像是命令般,让对方浑身僵直的停了下来。
‘荷女’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了,宫内人都知道她是甄贵人从家族带进来的侍女,因为老成持重,被赐作刘濡的贴身宫婢,即便的伏皇后身边的长御也不曾这样唤过她。此时小甄也不敢着恼,忙带有恳求的说道:“大公主是甄贵人所出,深受陛下、皇后看重,你可千万不能冒犯。”
那个女人神色黯淡了几分,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而是蹲下捡起了掉落的篮子:“把这个拿去吧。”
“我等不能要。”
“拿去吧。”又是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耽误这许时候,总要有个去向和由头才好向他们交代。”
荷女犹豫了一会,只得涉溪接过。
对方从始至终也没有将目光从刘濡身上移开,这样冒犯的行为不仅没有让刘濡动怒,反而让刘濡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
等到荷女收下了那小半篮的野葵、菱角后,便匆匆赶回,拉上刘濡便走了。
刘濡回头看去,正好看见那人还在站在水中注视着他们离开,流动的溪水飘起她的裙角,阳光洒下,像是一株出尘的水仙。
那支旧步摇也随风闪动着金光。
“……长这么大了啊。”
刘濡不是太懂她最后说的话,但隐隐约约觉得那一定得是非常熟识的人才能说的话。
“回去后,殿下千万不可说来到了这里,也没见过任何外人。”荷女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叮嘱道。
刘濡知道对方不会告诉她那人的真实身份,于是问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宜春观。”旁边年轻的宫婢不知分寸,随口就说了出来。
“我只听过宜春宫,那在上林苑的东南边,这宜春观是什么地方?”刘濡好奇的说。
荷女不禁伸手打了那人一下,补救道:“那有什么宜春观,她说错了。”
她们拿回去的野葵和菱角得到了伏皇后等人的一致赞扬,虽然还是责备了刘濡擅自游走,但还是大大夸赞了刘濡的孝心:“难得孩子能想到摘些新鲜东西回来,比那些只知道玩水、险些跌下去的要好多了。”
说着,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就连皇帝也坐在上首满目带笑的看着刘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