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兮伯兮,靡所与同。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朝廷上紧张的局势并没有随着宋都生下皇长子而有所缓和。
不用董皇后再派人回家示意什么,借此助力的太尉董承近来亲自主抓廷尉的审讯,对宋氏的追查不依不挠,在皇帝置若罔闻的情况下,宋氏的几项罪名很快就浮出水面;一是进献媚药扰乱宫闱,二是迷信方士图谋不轨,三是放纵家人兼并右扶风土地、民户,四是大包大揽,借由权势收钱为人分忧解难……
种种罪名证据确凿、不加掩饰,无不意味着中风瘫痪在狱中的宋泓要活不过这个秋天。
随着宋氏的倒台,一大帮与宋氏有关联的豪强都被连根拔起,原本推行清查户籍政策困难重重的右扶风,近来成效显著。从凉州调任弘农的新太守杨阜为人威武刚正,与当地豪强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甫一上任,便在陕令高柔的配合下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清查。
高柔是前任太守高眹的族子,高眹曾为蜀郡太守,早年在朝廷征讨益州时配合来敏等人立下反正之功,被调至弘农担任太守至今。因为陈留高氏与袁氏有亲,其子弟高干更是投于袁绍麾下,为其效命直至身死。
下错注的代价是惨重的,虽然高眹一直老实安分,但在朝廷的处境依然十分尴尬,对此,高眹不得不寻求大势力的庇护,于是他与辖下的弘农杨氏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一起去了,高眹充当地方上的保护伞,杨氏为高氏洗清污点,双方相处一向和睦,即便是朝廷严令各地清查隐匿民户,高眹也顶着压力不去彻查。
作为代价,在高眹被罢免以后,高氏仅存的青年才俊高柔,顺利的从吏治科结业,在弘农郡陕县担任县令一职。
本来按照趋势,高柔理应继承高眹的政策,继续对本地豪强进行庇护以求结好,可随着新任太守杨阜到任以后,两个性情同样都是秉公持正的人一拍即合。很快弘农豪强便苦不堪言,没想到‘忠厚’的高府君走了以后,他的族侄居然这么不讲情面。
弘农的故事很快流传开来,皇帝得知后特意使人传来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在旁人看来只是一次说闲话的君臣,内里却暗含着森森冷意:“高眹与高柔果真是一家人么?怎么做的事却是大相径庭呢?”
“纵然是父子兄弟也有难有性情相似的,何况高眹二人只是系出同族?”杨琦最近比以前要老了很多,不仅是额角斑白的鬓发,就是他的声音也不如曾经那样有力度,反而多了许多未曾有过的谨慎与顾忌,好似是曾经锋利无比的宝刀,终于到了锈钝的一天。
这样的变化并不能单纯用一个‘变老’的理由来解释,杨琦曾经敢直面抗辩两代皇帝的强项与勇气如今荡然无存,失了锐气与强项的他,言行举止几乎与一个平庸的老人般无异:“高眹为政宽和,与民为善,精简俗务,多得民望。而高柔却秉持端正,严明法纪,故县内宵小隐匿,百姓安居。为政者其实应宽严相适,如二人所秉持着,其实都有所偏差,倘或能互补所长,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杨公以为,当今朝廷是宽多些好,还是严多些好?”皇帝站起身邀杨琦前后在庑廊下走着。
杨琦愣了一会,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感到为难,好一会,他方才迟疑着回答道:“臣以为,如今天下仰赖陛下仁德,四海安静不久,理当以实行宽政。”
“这不是你,杨公。”皇帝忽然失望的摇了摇头,他微微侧首,道:“若是放在以前,杨公哪里会随口夸赞我?而以杨公之强项耿介,即便如今要务求惠政,也不是一个非宽即严的人。”这时他已看到了杨琦面露惶然的神情,冷笑道:“杨公近来可是有什么事?不妨说上一说,就算不是国事、是家事,我或许也能为你解解忧。”
“陛下……”皇帝的注视犹如千斤重担,压得杨琦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当年他的脊梁不可谓不直,就连孝灵皇帝在时他也敢当面讥讽。可如今杨琦身子开始佝偻了,他微微俯身,不敢去看皇帝,低着声说道:“臣只是家中子弟不肖,多费了些精神。”
“哪个子弟?”皇帝走到庑廊下的一处帘子前,竹帘微卷,露出一片偌大的湖水与正在枯败的莲叶。他看了会早秋的风景,明知故问的猜测道:“不会是杨众吧?”
杨琦两腿立时一软,扑的跪在地上。
尽管早有准备,当他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仍是不可避免的惊慌失措,杨众在杨氏这一辈人中是最激进的、最张狂的,不仅与主张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杨琦、杨瓒等人格格不入,就连恪守中立的杨彪也与他关系不善。他们出自各房,名义上都是弘农杨氏,其实各房之间面和心离在这些年几乎已不可避免。
杨众为了在家中力压他人一头、在朝中成为杨氏的领军人物,不惜与宋泓相互勾连,甚至还为其出了这么个害人害己的主意。如今宋泓身陷囹圄,又适时的在狱里中风,但谁不知道宋泓在中风前交代了多少。如今看来,皇帝或许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现在皇帝传他又是为了什么?兴师问罪?还是临前折辱他?既然没有当即下诏捉拿杨众,对杨氏大加贬黜,或许事情尚有转机,比如杨众仅仅只是出了主意,工具的搜集以及使用都是宋泓一力为之,这里杨氏并没有插手。
杨琦跪在冰冷的地上,脑子飞速的旋转着,总算得出一个自己与皇帝还‘有的谈’的结论。在他看来,杨氏就是处于这种可轻可重的状态,如果皇帝要从严处置,仅凭宋泓的说辞,很难让所有人彻底信服,而杨氏在覆巢之下进行的对抗与动荡也不是皇帝所愿意见到的。但若是就此轻轻放过,皇帝心里想必也更不乐意,所以才会有眼下的这一番君臣对谈,就是希图能达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妥协。
皇帝的尊严必须得到尊重,杨氏必须付出受惩的代价,只是这个代价要多大才能让皇帝满意、杨氏付出这个代价的罪名是什么,就看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了。
“陛下睿鉴,正是五官中郎将杨众。”杨琦似若无意的提示道:“原护羌校尉杨儒与其情谊深厚,如今杨儒在凉州死于羌氐之手,杨众这一年多以来深感悲痛,连着身体也开始差了。昨日里受了凉,臣等在家中还在商量是否代其向朝廷上书,请乞骸骨。”
皇帝似乎很关系臣子们的身体情况,一听说杨众身体不适,立即问道:“看太医了没有?可有说什么时候好?会不会好?”
杨琦毫不犹豫的说道:“这个病已深入腠理,恐怕就算是好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再也不能为朝廷、为陛下效力了。”
“是么?”皇帝嘴上有些可惜的应了一声,但他的神情并没有流露什么感到可惜的地方,他忽又说道:“杨众在五官中郎将任上这么多年,手中提拔的郎官不在少数,其人又强势不服输,会乐意请求辞退么?”
“为人臣者,既不堪其任,又何必恋栈?杨众自知体力不济,早已准备使人代拟奏疏呈上。”杨琦义正言辞的说道,仿佛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在正确不过的事了。
皇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想以杨众的主动辞位作为换取皇帝罢休的条件,未免想得太好了,他索性将事情直接点破:“壶崇是他引荐提拔的,因壶崇擅进禁物,让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杨众当真就一点干系都没有?宋泓一个贵人之父,能随便将这等物件送进宫么?”
杨琦一惊,连忙说道:“陛下,壶崇虽是杨众举荐,但壶崇有罪,未必就是杨众指使。”
“我有说是他指使的么?”皇帝好整以暇的笑了笑,说道:“我很早以前就定下荐举的规矩,三年之内,荐举者必须要为被举者担保。壶崇此人德行败坏、勾结中外,岂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杨众也难逃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