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琐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
京兆郡丞苏则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众人一跳,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苏则与庞统二人之间设计好的,气恼之下,又义愤填膺起来,甚至想借此插科打诨。然而苏则比庞统更不好对付,这些强宗豪右他幼年在右扶风没少见过,私匿人口、横行乡里,朝廷、百姓都容不得,苏则哪里还会给这些人情面。
“查验不实,尔等都要依律论处。”苏则指了指前后不一的两份户口籍册,一份是各家自行申报的户籍,一份是刚才由亭长们查验的籍册,他厉色道:“清查民户、奴婢,重订算赋,这是朝廷几次诏令重申、务必严整不懈的事。今日彼等犯下此罪,扰乱朝廷政令,本应处以重罪。念彼等经营不易,只要在这份新的籍册上签字证实,尔等便可各自还家,从此无扰。”
有些人闻言已有意动,他们跟苏氏、庞氏比起来着实是‘小家小户’,真要动用严法,恐怕也没谁会为他们说话。只是有些人仍梗着不应声,庞统见状,在一边好声好气的劝道:“诸公就签了吧!依新的算赋,左右不过每年给朝廷多缴些钱,这钱放在手上又能买几亩地、几石粮?如今朝廷清查天下户籍,不但尔等豪富之家,就连我荆州黄氏、蔡氏等大族亦不得免,奉劝诸公还是莫要自误啊。”
话已至此,众人心知无法挽回,只好勉强咽下了这个损失,依言在亭长们查出的籍册上签字证实,然后也不待庞统在哪里假意留饭,惶惶的散了。
“今日亏得有苏郡丞最后相助,不然,我未必能有如此轻松。”庞统挥退了众人,独自带着徐庶邀苏则在堂后雅室坐下,笑着恭维道。
苏则饶有兴趣的看了庞统一会,方才说道:“纵然我不如此,庞令仍旧能轻易解此疑难,所以不必为我奉承。”他淡淡的接下这个话茬,紧接着转口道:“我殊为不解的是,以足下之才,分明能不懈其事,治理好一县之域,为何要诸事不理,置朝廷政令于不顾,做这等颟顸之举呢?”
“郡丞何必说这些?”庞统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亲自为苏则倒了碗茶:“本县的公务虽有迟延,但都已办好。依今天的形势,朝廷清查民户的诏令,想必也不出这一个月就能办完,郡丞何必再提前事呢?”
“我只是在想,倘若我没有上雒县一行,足下还会不会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则一针见血的问道,他直直的注视着庞统的眼睛:“是会在某个时候像今日这般行事,还是一如以往,将其全委县城,自己却置之不理?”
徐庶在两人之间左右望了望,神情有些尴尬,皱着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庞统却固执抬了抬茶碗,敬道:“郡丞看来都明白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饮茶吧!”
几人稍谈了一会,面对苏则的追问,庞统始终避重就轻,他们几度没有谈及重点,苏则只好简单吃了顿饭,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
在城中的小道上,依旧是马休在前驾车,路面不平,在晃晃悠悠的车铃声中,苏则靠着车壁,忽然传出话来问道:“仲称,你今日看那县丞徐庶,可觉得有何不同?”
“徐县丞?”马休在车辕上疑惑道,渐渐想起了徐庶走起路来稳健的步伐,以及腰间佩着的一柄绝非装饰之用的利剑:“适才迎面走过时,在下着意看了眼他的虎口、步履,可断定对方早年必然做过游侠。听城中人说,此人本是颍川人,曾客居荆州,与荆州一干人等交好,庞令为官后不忘故友,便特意将其征辟。依在下在城中所打听到的,此人因为庞令不理公务、常常主持县事,故而在上雒县的声望早已超过了庞令。”
“今日之后就不一定了。”苏则淡淡的叹了声,几乎用马休听不清的声音轻轻说道:“由此可见,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才勉强展其骥足。他一县公务不足以表露其才干,所以弃事不理,留待我来给他撑场面,他才好转变自己的声名……当然,他未必没有借此推一把故友徐庶的意思。如此,却是置我于何地?也难怪京兆尹非得指我来,或许是他看出什么了也不一定。”
诚然,庞统欲扬先抑,半日处理完半年积压的政务,展现出了惊艳的才干,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京兆乃至三辅。而徐庶在此前独当一面,所展露出来的才能也将引人瞩目。苏则自然不会甘愿在这其中担任一个不好的角色,很快,他便想到了借此东风,留在上雒配合起庞统大范围的清查户籍,将此间的形势主动拟好文书上呈,自己同时也塑造成了善于明辨是非、举荐人才的‘伯乐’,庞统自然不会扫这个面子,彼此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临近八月的时候,京兆尹上雒县率先完成户籍的更新造册,查明数量之详细、准确,为三辅之最。胡邈将此事视为一件大功绩,大书特书,详细的呈报给了皇帝,皇帝也乐意拿上雒做个典型,着重赏了胡邈、苏则、庞统等人。临近的右扶风董凤见状,也不甘示弱,也开始学着催促同样是太学策试高第、陈仓令张既,拿陈仓做典例清查户籍,关中各郡很快争先恐后的开展了一场清查人口的行动,不仅各县豪强富室,就连势力庞大的关西世族高门也渐有些不厌其烦。
在这个背景下,苏则很快收到了胡邈的手令,要赶紧回长安去。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庞统与其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对各自的才华也算有所了解,在离去的那一天,庞统特意带着县丞、尉等掾吏赴城门相送。庞统等人一留再留,苏则一辞再辞,总算将其送至长亭之外,车队随从也在路尽头不见踪影。
庞统兀自命各掾吏回去任事,经历过庞统的种种手段之后,本地富室豪强出身的掾吏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纪不大的县令,更不敢阳奉阴违。在他们恭恭敬敬的回城之后,庞统带着徐庶在城墙边晃悠一圈,又重新回到送别苏则的长亭中,就着未用完的残羹剩茶,在萧萧的西风中浅谈慢饮着。
“上雒县算是给关中开了个好头。”徐庶毫不嫌弃的拿了半块糕点放入嘴中,咂咂嘴,拍掌道:“如今三辅、河东、汉中等郡皆将其视为要务,再打以前随意糊弄的主意尤其是弘农太守高府君因怠慢诏令,被罢黜免官以后,关中各郡县守令,任谁也不敢在随意松懈。”
始作俑者庞统在一旁苦笑道:“彼等都学着我用亭长生事,查起来不敢留情面,恐怕关西大族都要恨上我了。”
“恨你?”徐庶嗤笑一声,道:“关东关西早年互不相容,如今更是为甚,你又何惧这一恨?更何况,若不是有那位‘伯乐’将你举荐出来,大力支持,上雒县何至于报至未央?要说恨,这件事里谁起的头,就最该去恨谁。”
“诶。”被对方一语戳破,庞统也不再故作姿态,他很认真的感慨道:“苏文师聪敏有才干,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他日位至公卿,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多在州郡之中历练,这次他算是吃亏了。”
徐庶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听说关西士人虽然早已势弱不堪,但也有其余蕴在,我等再去踩上一脚,此事真的妥当么?”
“妥当不妥当自有黄公他们去思虑。”庞统说道:“清查户籍一事,国家催促得急,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的。黄公主持此事,自然不能怠慢大意,让人抓住错处。而关东兖豫、荆州等处不好严查细究,便只好将力往关中去使。只要年底能拿关西诸州郡的户籍交差,关东诸州尽管慢慢去清查,再多得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