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酤创始於汉,至今赖以佐国用。”【清波杂志·卷六】
“兵兴连年,朝廷仓廪久匮,国用不足。”皇帝撑着桌案从席上站了起来,漫无目的的走着,说着:“钱的事情,明年我还要诏少府、大司农及有关人等一起来议一议,这里不便再言。单只有一点……”
他停了下来,恰巧走到赵温附近,说道:“酒榷自孝武皇帝便已有之,当时对匈奴用兵,需广开财源。如今是府库空虚、倘或遇见旱灾水患,朝廷将无力赈济。往后无论是建驿道、办水利,都需要钱,诸公万不能以为所谓休养生息就是无事可做。”
“唯唯。”杨琦先是应了上一句话,然后再答下一句话:“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废除王莽所置酒榷,对酒征税。延续至今,从无更改,于今行之,难免会有非议,陛下若要开源,不妨对酒加以重税。重税之下,商贾无利可图,酿酒者自然就少了。”
“官府制定重税,物价陡增,这税自然会压到百姓头上去。”黄琬淡淡的说道:“不如直接禁止酿酒,期二三年民生恢复,仓廪丰足,再行解禁。”
“那财赋从何来?”吴硕疑问道:“我前日里造访太仓,里面可没有多少粮谷。如今民间粮价比以往还要高,这些不都是急需用钱平抑么?”
粮价过高一事的背后大有文章,皇帝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出口将这个话题岔开去。
黄琬似乎颇为不解的说道:“朝廷当初施行盐铁专营,仅是司隶、并、凉、益诸州,所得财赋,足以养军。如今既有天下,盐铁专营广而布之,一年所得之财,难道还不如从前么?”
“如今要的既是增加岁入,以济国用之不足,同时也要节省粮谷,民间的粮谷近年已是价高不下,一众商贾还拿去酿酒,百姓黎庶吃什么?”赵温低声说道,转脸看了黄琬一眼:“但酒有祭仪、乡饮之用,不可禁断,故而要由朝廷专管,因需供给。”
“黄公。”赵温特意说了句:“酒榷可不单是财赋的事。”
黄琬回过神来,既然赵温是如此说,自己也不必要再继续站在对立面。当初皇帝强制推行盐铁专营,得到的反对声潮不可谓不大,可结果呢?如今只是一个酒榷,虽然侵犯了众多豪强的利益,但在雒阳吃过一次亏的黄琬却不便在近期出头了。
“酒榷一年之财,岂能胜于盐铁?倘若来年盐铁之专亦不足用,则酒榷又于事何补?”杨琦语气坚定的说道:“酒榷一开,便成制度,底下官吏私卖酒曲,高价害民,又当何如?不妨先使禁酒,待朝廷度过艰难,再行缓解。”
在这些人当中,黄琬选择了折中的法子,提出抽取重税;吴硕与赵温则一直紧跟着皇帝的步调,想要推行酒榷;杨琦坚持异议,建议临时性禁酒,待粮价回落后再解禁。
承明殿诸人或多或少的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就连董承在此事上也知道附和着皇帝,唯独侍中、平尚书事荀攸坐在下首不发言语,沉默低调的像个陪坐的木偶。
朝堂上的人都知道荀攸为人寡言少语,想法都藏在心里,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但由于他是皇帝最亲近的谋臣之一,自然也逃不过旁人的关注。
“公达。”杨琦是荀攸的长辈,他见自己无有外援,就连黄琬都不支持自己,遂只得看向荀攸:“你也是‘平尚书事’,该有建言才是!”
说到这里,众人一齐将目光看向荀攸。
皇帝挑了挑眉,唯独在这时转过身去,仿佛信心十足的走回自己的席榻边。
“酒关乎各类大礼,不可或缺,一朝禁废,私下贩酒不绝,更易生事端。”众目睽睽之下,荀攸从容不迫的张口了:“是故,酒不得禁,然也不得私售、或征重税。”
杨琦惊诧的看了荀攸一眼,似要说话,却见荀攸接着说道:“朝廷革新盐铁专营之法,数年以来,民间盐价如一,未见欺民等事。今之酒榷,倘或以盐铁专营之法行之,使百姓有酒可用,朝廷有财可增,民间粮谷不绝,不可不谓是一件好事。”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杨琦哼了一声,态度还是没有转变:“彼等小吏初行兢兢,待日后松懈了,其法又会败坏。”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般不留情面,天下的确没有长久有效的制度,这一点皇帝也承认,但若是因为见到了他的负面,就全盘抛弃,未免有些因噎废食。
“是故吏治一日不可忘。”皇帝重新坐回席榻上,捡起桌案上的诏书复又看了看,道:“酒榷之法可不同盐铁,未来数年内,将由朝廷专营。数年之后,民力恢复,可从容开禁,由官府卖酒曲、凭证,供民间私营。但酒榷仍不可废,只是允许民间经营而已。”
酒榷跟盐铁不一样,其不关乎国计民生,倘若始终一家独大,必然会滋生**等各种问题,只有引入市场竞争,国营的酒才有竞争力。
杨琦听到了这里,也就没有了话讲。
兴办地方学校、恢复酒榷等一系列制度都是大方向上的某一个方面。皇帝与众人就着关键的、有争议的领域进行磋商,经过不同程度的妥协,最后一一达成共识。
然而这些讨论的东西并不会一字一句的写在关乎国是的诏书上,诏书的内容都是总体概括,并没有具体性的提出朝廷要进行某项政策。有心人只能从哪些看似说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说的官方用语中不断的琢磨,才能寻找到通向权力与财富晋升的道路。
诏书的内容总体看下来,皇帝没有发现多少可以修改的地方。其上对未来数年的计划简单的描述为:‘重农桑,兴学校,筑堤防,尚节俭。考察官吏,革除弊政……罢天下诸郡县不急务。’
这短短十数字便道尽了未来数年朝廷将要进行的重点,从而可以延伸出许多各方面,比如在各地建立学校,为寒微之家提供晋升之阶,打通上下阶层的流通渠道。比如将盐铁专营推行全国,在冀州、扬州、益州、交州等重点产盐产铁的地方设立官署。
“罢天下诸郡县不急务?”皇帝从中点出了一句话,不甚赞同的说道:“何为急务,何为不急务?全凭彼等一言而定么?”
诏书只有那么长,总不能将急务一齐罗列在上,只能稍作简略,听人自决。
黄琬想了想,说:“如今形势,自然农桑、兴学、以及另有诏命特办是急务,其余乃一时不急之务,能暂缓便暂缓搁置。”
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句话其实是对‘休养生息’、‘天下少事’作最终定论。皇帝一时不好添改,只得默许了这自由度极大的一句话,末了,他又说道:“这个‘罢’字不好,太武断,得换个字。”
“不如换成‘省’字?”吴硕插话道。
‘省’字有减免、简略的意思,程度比‘罢’字要轻许多,自然得到了皇帝的同意。
“诏令如律令,一经发出,便为诸署行事典范。是故字斟句酌,不可轻忽怠慢。”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吴硕一眼,简单说道:“中台秉笔执政,于此细微之处,要多留些心。”
“臣谨诺。”吴硕高兴的拜倒。
“大体就依这上面的话,让尚书台再润色,明日大朝再作宣读。”皇帝拿起笔在诏书上的部分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圈好、批示,便命人拿去交给吴硕。
董承看着像是得到赏赐的吴硕,心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这在许久之前他就感受到吴硕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有时招手下在他府中议事,吴硕常借故不至;或者是在承明殿议政时,对方常迎合上意、或是提出别的与自己不同的建言……
这些行径流露于平常的小事中,董承起初不甚在意,如今细数起来,背后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你如今究竟是想做什么?”事后,董承在承明殿外的值庐拦住了吴硕。
吴硕脚步匆匆,突然被董承拦住了去路,脚步一顿,看到对方后惊愕的表情立时变得热情起来:“董公、董公!”
他笑道:“在下身上还有国家交代的事情未办,这诏书要得急,真是一刻也偷闲不得。董公若有吩咐,不如等明日正旦大朝过后,在下必亲临贵府,奉上节礼,以备聆听,如何?”
“你少来这套。”董承不理会他的谄笑,不耐烦的说道:“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在下不是说了么?现在要尽早去尚书台,命尚书郎拟诏……”
“你!”董承一把抓住吴硕的肩膀,厉声说道:“还在装糊涂?我看你如今是没把我放眼里了。”
董承武将出身,早年历身戎马,手劲之大,当即就把吴硕抓得肩膀生疼。他呲着牙到抽了口凉气,说道:“嘶董公这是如何一说?董公既是天子丈人、又是舅氏,当朝三公,谁能比过董公的权势?在下这条命也是董公给的,哪里敢瞧不起董公?”
“哼。”董承这才放开了吴硕,将那只生平多提刀剑的手收回袖子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先侍董卓、再侍王允、于今又投于我门下。几次背主求活,已为士人所不容……我不是董卓、王允,你也别想有贰心!”
吴硕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阴晴不定了好一会,他这才压着嗓子说道:“董公说的是,像在下这样的人,如今忝为尚书令,位在荀氏、傅氏之上,在彼等眼中,已是德不配位。除了董公,谁又足堪依附、谁又能出手保我呢?”
他谦卑的笑着,又冲董承拱了几下手,说道:“董公,时候不早,在下真要去尚书台了,若是耽误了国家交代的事,在下吃罪不起啊。”
董承阴沉着脸,不耐烦的冲他摆了摆袖子,放吴硕走了。
“庸狗,你等着瞧吧!”董承望着吴硕离去的背影,恶狠狠的抛下这句话。
吴硕刚才的话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叫‘德不配位’?吴硕是,董承也是!因由管宁等人而起的舆论已经愈演愈烈,在吴硕看来,皇帝会不会顶着压力保住董承这个太尉不失,已经是个问题。
假若皇帝没有出手保下董承就像现在这样,对舆论不闻不问,任其发酵。哪怕仅仅是将董承平调至骠骑将军,即便仍旧能录尚书事,也意味着董承在皇帝心中并非是那么重要。
不然同样是外戚,换做王斌,皇帝会是这种视若无睹的态度么?
吴硕历事三主,每一次政变时都能迅速的改换门庭,获取当权者的信任。论起政治敏感度以及适时脱身的能力,他比任何人都有经验。在很早之前他便有了逐渐脱离董承、另择出路的想法,只是王斌垂垂老矣,无心权位;赵温麾下有一大帮蜀地士人,自然容不下他;自诩道德君子的士人们更是如此……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委身皇帝,却苦于没有机会,只得尽力表现、费心思去揣摩圣意,好让自己能在大厦将倾之时,有机会跳到另一艘安稳的船上。
不知不觉,吴硕便已回到尚书台,迎面走来的正是尚书郎冯硕。
因为同名讳的缘故,吴硕很不喜欢对方,见着对方走过来,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荀仆射在何处?”
“回吴公,荀仆射就在里面。”冯硕低着头朝上官行礼,客客气气的答道。
吴硕简单‘嗯’了一声,正要往里面走去,忽的又停下脚步,对冯硕说道:“明日的正旦大朝最是要紧,国家夤夜不定有事垂询,承明殿有赵公,今晚尚书台由我亲自值宿,你知会其他人,都回去吧!”
“谨诺。”冯硕的声音清澈,不卑不亢,极具大家风度。
偏偏在吴硕眼里是那样别扭,他大幅度摆了下衣袖,转身去找尚书仆射荀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