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级爵位官大夫,被低贱的胡人奴隶抽了一鞭子,简直奇耻大辱,若按不敬罪来处理,便是将这奴隶杀了官府都不会管。
这些年胡人屡屡犯边,大汉百姓恨之入骨,身为游侠的据桑自诩爱国爱民,往日若在街上见到胡人定会上去戏弄羞辱一番,但有任何不尊敬和抵抗便会殴打对方,有种你还手试试?
还手便敢当街杀死你。
可今日他却遭了报应,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羞辱却没法报复对方,险些将他活活憋屈死,只能拖着剧痛到麻木的右臂找一家医馆救治,没一会儿便有其他游侠听闻此事找过来。
“据侠,我等已经帮你打听过了,守城门的将士说那个岩世子名叫韩岩,是弓高侯的孽孙,前来拜访河间王。”
“他们入城时登记过,打你的那个胡人叫韩二蛋,是韩岩的奴隶,在弓高侯国时因为没有入城传信,也没有身份证明,所以凶性大发打伤小吏,被捕为奴,由韩岩廉价买下。”
“那韩岩不过是一小国的诸侯子嗣,却敢如此放肆,据侠,这个面子一定得找回来。”
“对,要找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却没谁敢真去找韩岩的茬,因为有些事大家都没讲,免得据桑脸上不好看。
江湖人消息最灵通,那韩岩不只有诸侯当靠山,更是皇太子刘彻的宠臣,还敢喊刘不害叫大侄子,不害世子却没顶嘴,当场便斥责据桑是在找死,可见韩岩与河间王刘德关系莫逆。
在河间国,十个据桑也惹不起人家。
“嘶……”
医生下手有点重,让据桑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清楚,在河间国这片地上惹不起韩岩,但那胡人奴隶定不能要让他出了河间国,不然我的脸面往哪放,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于是他喊来自己手下最忠诚的三位打手,豕,彘,豚,细细吩咐了一番……
……
刘德有河间王宫,但为了招募天下有识之士、名儒硕彦,方便群儒校勘轶籍,研究儒学和著书,专门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日华宫,嵯峨堂皇,朱栏玉砌,雕梁画栋,古松参天,月桥拱架。
有齐、鲁、燕、赵等地儒者八百人聚集于此,昼夜讲读、校理、编辑从民间求索来的诗书典籍。还有供儒者消遣的书房茶室,喂马放车的马厩车棚,光这些便盖了二十多个区。
在刘不害的带领下,韩岩一路观光,只是宫门前献书之人便有上百位,排成长龙,相当壮观,据说每天都有这么多人。
因为刘德会命人抄书一份送给书主,然后将真本留下,并赐献书者以金帛,这些赏赐足够改善献书者的生活。
再向里去,便见褒衣雍容、弹冠奋袂的儒生们匆忙行走,人人手不离书,目不斜视,满是忙碌景象,茶室内更有七八人汇聚,专研典籍,讨论学说,急赤白脸者,若有所悟者,不一而足。
“壮哉。”亲眼见到日华宫无数勤奋的身影,热火朝天的议论氛围,韩岩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
“我阿翁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座日华宫里,自然不是吹的,望遍四海内外,也只有我河间国可濡墨而亡忧,可呼茶而消渴,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更是大汉文化的中心。”
刘不害话里带着得意,但确实有得意的资本。
在这远古的大汉朝,识字的人不足百万,有文化的人不足十万,就是这十万人在统治大汉,统治那三千六百万人民,掌握了这群文化人,如果哪天汉景帝突然驾崩,刘彻也出了意外,皇室之中便唯有刘德有能力统治天下。
不争夺皇位,不参与宫廷斗争,不在天下诸侯中锋芒毕露,却做好了随时坐上那个位置的准备,韩岩不得不叹一句刘德厉害。
整座日华宫占地万倾,其中藏书的宫殿便占三千倾,竹简成山,满满排列,藏书柜一望无际不见尽头,到了这里便仿佛是来到“书的海洋”,真真震撼人心。
“发了!”这是韩岩进宫之后的第一句话,连嘴角也咧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什么?”刘不害怔了怔,不懂他在说什么。
“朝廷不是会给诸侯王们供应纸张吗,你父王怎么不多弄一些,一张纸可顶几十份竹简的字数,阅读方便,藏书也不用如此麻烦。”
韩岩指着不远处的书生,正在庞大书柜下一卷一卷的找书,拿起放下,拿起放下,脾气再好都焦躁了……遇到长篇大论,百份竹简都写不完,排序更是麻烦,找起来像书海捞针。
“嗨。”刘不害叹了一声说:“我阿翁也想多弄些纸,可是朝廷的纸张产量很少,价格太贵,而且相当粗糙,用墨写字很容易模糊不清。前些年阿翁找了一拨人想改善纸张,奈何那些人尽是废物,白花了一顿狠钱而不得其法,我父王也是无奈才用竹简的。”
“哦,这样啊……”韩岩掩着笑意点头回应,心里默默盘算,我是坑他个五千万呢,还是坑个一亿比较好?
正寻思着,刘德已经从宫殿深处走过来。
殿顶的天窗有光加持在他身上,将人显得仿若天之骄子一般,温润如玉,白冠束顶,雍容华贵,一举一动严丝缝合最标准的礼仪动作。
“韩岩见过河间王。”举手加额,恭敬行礼。
“岩世子客气,在弓高侯国那日得你点拨,萦绕于我心头的桎梏云开雾散,大恩在心不敢忘,早便想请你来日华宫一观,今日终于得愿所偿了。”刘德一样是举手加额回礼,一点不摆架子。
“我点拨你?”韩岩有点懵。
“那日你说要在日华宫供上老师,表明师承,日后与人谈儒,出言必称老师卫绾,这一点完善了我心目中的儒学礼仪,尊师重道当是如此。”刘德掷地有声,眼神明亮。
“……”我就那么一瞎讲,你还喘上了?
“请跟我来。”刘德领路在前。
韩岩跟着,于日华宫中漫游,眼前除了书柜便是竹简,直到殿中央出现一栋雕像,散发阵阵香气,是三米高的金丝楠木所铸,面容清瘦,胡须顺畅,正是卫绾。
“……”韩岩彻底无语了,人还没死呢就让你供在这里,渗不渗人?
再说了,卫绾在儒学人物中不算太有名,离伯父韩婴、董仲舒之类差远了,你把他供起来,天下儒生能服气么,那岂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刘德却不管这么多,见了卫绾便行大礼,搞得韩岩也得跟着跪,简直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我这日华宫如何?”跪过之后,刘德当然得显摆一下自己毕生的心血。
“气势磅礴,文明鼎沸,藏书之巨冠盖当世。”随手从身旁的书柜里拿起一份竹简,上头所刻的字迹两眼便能扫完,整个柜子只是一本书的竹简,韩岩便说:“可惜有一点不足。”
“哪里不足?”刘德做个请的手势,两人一齐向宫外走。
“竹简的整理工作沉兀繁重,看起来也十分不方便,若有纸张便好了……”
“很多人都这么讲,奈何纸不易求,我也没办法。”刘德长吁短叹。
韩岩眨巴了一下嘴,仿佛有奇香无比的美食在眼前,一口便能连锅都吞下去,笑着问:“那如果纸张易求了,河间王有什么打算?”
刘德随口便答:“当然会大肆采购,但价格不能太离谱,而且纸的质量要好,得满足书写和存储的要求。”
“哦……这样啊。”韩岩想了想说:“那河间王心目中能接受的纸价是多少?”
“这……”刘德狐疑地打量他,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
“我就瞎问问,我们弓高侯国有人在造纸,据说还出了些成果,正好河间王您又缺纸,我便随口一问。”
“这个。”刘德有点尴尬地说:“由于我要的纸张数量太大,所以价格便要低些,50钱一张一尺四方的纸,便是我能接受的最高价格了。”
大汉的一尺是27.7厘米,一尺四方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A4纸,50钱一张……韩岩只觉内心深处涌出来巨大的幸福,浑身被暖洋洋的舒坦包裹,飘飘欲仙也。极力掩着脸上的笑意,说:“那我卖您吧,就50钱一张如何?”
“……”刘德呆了呆,“你会造纸?”
“我是天才,造纸都是小意思。”韩岩从衣领中间找了一番,拿出一张叠成纸飞机的榆木纸,递给刘德看,“这便是我发明的榆木纸,虽然有点粗糙,表面也不是很光滑,但在上面书写,只要控制墨水的用量,字迹便不会散开,而且可以任意折叠,十分柔软,不会像朝廷的纸一样好似纸板,一折便断。”
刘德接过纸飞机,用怀疑的眼神看韩岩,心里不大相信他有这种能耐,第一眼便被纸飞机的造型所吸引,“你折的这个是什么?”
“这叫纸飞机,可以在天上飞。”韩岩拿过来,将纸飞机的头部对着嘴巴哈了一口长气,边向天空抛边说:“给我飞……”
结果纸飞机一头栽倒在地。弄得他相当尴尬了,只得腼腆说:“这是给孩童们弄的玩具,咱们谈纸,谈纸……”
“哦。”刘德将纸飞机捡起来,拆开成纸张,犹见折痕清晰却不断,纸面是暗棕色,略显粗糙,却不像朝廷的纸一样完全像木板。
朝廷的纸是用麻头,粗布之类所造,表面甚至可以看见丝线,可见公家的人不那么用心,连东西都没捣烂,没过滤,没洗涤,便制浆,制作工艺能提高吗?
不过想想也便罢了,反正是朝廷养着咱,磨洋工呗。
刘德打量了榆木纸一会,便往宫殿的读书区走,有书生主动让座,他便跪坐下,沾了笔墨开始瞎写乱画,测试纸张的浸染程度。
“如何?”豪迈地问,这次换韩岩来显摆了。
“好纸。”刘德点头,视若珍宝,看着他问:“这种纸可以量产?”
“可以,只是生产周期比较长,工艺还在不断提升中,我的目标是制造完美纸张,比如白纸,如果河间王您长期订购的话,发明了新的纸张,我们不加价便把最新的纸供应给你。”
“好好好。”刘德看了一眼偌大的日华宫,无数书架上那沉重的简牍,想了想说:“不如你将造纸工艺卖给我,价钱好说。”
“您说笑了,我不想坑您,今天将榆木纸的工艺卖给您,明年我们便研发出光滑纸,表面全完平整。榆木纸便会被淘汰,那我不是坑您的钱嘛……”
“那你便将研究纸张的匠人卖给我,我出一千万钱。”刘德不死心。
“您又说笑了,陛下不会准许的。”韩岩笑眯眯地又在衣领中间掏了掏,拿出一张纸质的任命书,叠得已经快被折断了,递上前给他看。
“少府纸丞,统领天下造纸事宜?”刘德感觉自己的舌头捋不展了……心里暗骂,这哪是陛下不准,是你他娘的不准我造纸,不准我跟你争利。
想到用纸张替换日华宫无数简牍,要花费的钱真是天文数字,刘德心里便隐隐作痛,可是要和韩岩争利,明抢暗夺也好,或是找陛下要个许可证也好,可两人有同门渊源,是师兄弟,欺负师弟会被天下人耻笑,会让卫绾看不起。
高贵的灵魂不能落入凡尘。这样想着,刘德便改了口,亲切地唤一声:“师弟……”
“……”韩岩惊愕,瞬间明悟他这是要打感情牌,便猥琐地回一声:“师兄……”
“啊哈哈……”一对活宝相视而笑。
笑过后韩岩抢先说:“师兄,既然咱们如此亲近,那便不要多说了,老师卫绾在上,儒家先贤在天,今弟子韩岩为天下,为知识,为大汉文明,便舍己为人了,价格折半,只收师兄每张纸25钱。”
顿了顿,看着刘德问:“师兄你看如何?”
“……”
“……”
两人相视无言。话都说成这样了,刘德实在没办法再搞价了。
将近傍晚,天暗了下来,殿内的长信宫灯点燃,火烛噼啪作响,淡黄色光芒照亮大殿,温馨而又和睦。读书区人很多,莘莘学子们孜孜不倦,却没有交谈,显得异常安静,只有一道道呼吸声汇聚,随着灯烛的摇晃而随流飘荡。
“那便如师弟所言吧,先来一百万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