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虞回头看着周尔雅。
陆小萍说过,白菲的男朋友是南华大学的孙文理,看来两人的感情还不错,以至于连白芳姑都发现了。
周尔雅却只微笑:“他和你聊过什么吗?”
——他是在问白芳姑。
韩虞傻眼,孙文理怎么会与白芳姑说过话?这个年纪谈恋爱,可是都对家长敬而远之的。
周尔雅是犯糊涂了吧。
白芳姑却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悲痛的表情里还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要忘记了女儿去世的事,这舒缓起来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他来这儿吃过一次东西。”
她脸上有一丝温柔神色,看来很喜欢那个男孩子,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他只悄悄地说了一句,说阿姨这里的东西真好吃,这孩子特别有礼貌斯文。”
孙文理这小子胆子还挺大的。
韩虞却猜不到周尔雅怎么会知道孙文理与白芳姑说过话。
等询问完毕离开,他忍不住问周尔雅。
“直觉。”
周尔雅的回复言简意赅。
他总觉得,孙文理与白菲的联系,没有那么简单。
韩虞耸了耸肩。
“那我们现在该去找孙文理了吧?”他挠挠头,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与周尔雅总是不合拍。之前培养的默契似乎怎么也用不上,能够明确地感觉到周尔雅的心思似乎在自己不可捉摸的别处。
这让韩虞有点感伤。
韩虞甚至觉得才见过两次面的慕容都比他离周尔雅的内心更近。
这让韩虞更加伤感,加上渐凉的晚风带着秋意,令他无端悲伤。
“差不多是该见见这位关键人物了。”周尔雅看了眼一直很沉默的慕容,“你还陪着我们一起去吗?”
慕容心情似乎很不好,和白菲的母亲接触之后,她本来压抑难过的心情更沉痛了。
她点了点头:“一起去。”
这个案件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头绪,主要是根本找不到要杀死白菲的动机,如果不是因为诡异的表现,大概更愿意相信是意外。
这样的青春少女,同学间的关系也是快乐多于烦恼,最多只是同学之间的暗藏的嫉妒,但这并不值得一提,至少这样的小矛盾不至于造成杀人的仇恨,谁会忍心去害这么一个健康活泼美丽顶多稍微有点虚荣的姑娘?
——唯一有可能扯得上的理由,就只有情杀了。
但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白菲与孙文理之间的关系可称和谐,当然旁观者的观察并不能作数。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孙文理会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南华大学就在女子大学的边上,大概是周尔雅让人提前打好了招呼,这次没人拦着他们,进门就长驱直入。
南华大学刚刚下课,这次换成南华大学的男同学们直勾勾的看着慕容,甚至还有人大胆的吹口哨吸引她的注意,可慕容目不斜视,并不被那群青春期的男孩所吸引。
韩虞很汗颜,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都不如慕容一个小女生强悍。
负责学生工作的一位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且通知了孙文理,让他们在小会客室见面。
孙文理走进来的时候,眼眶红通通的。
他个子很高,就显得尤其纤瘦,肤色白净,戴着金丝眼镜,确实是讨人喜欢的优等生模样。
“你已经知道白菲的事了?”周尔雅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虽然校方并未公布这事,但女生们肯定已经在学校传疯了,昨晚半夜还有巡捕房出入,更何况很关注女朋友的孙文理,只要过来一打听就发现白菲出事了。
孙文理没开口,就低头掩面,泪水落了下来。
“孙文理同学……你好,你怎么知道白菲小姐出事了?”
韩虞咳嗽了一声,开口有点生硬。
这种时候往往是他觉得最尴尬的时刻,对于这些受到伤害的人,他感同身受,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学校还在封锁消息,他从哪里得知的。
孙文理木然的开口,嗓子喑哑的快说不出话来:“昨晚听说有巡捕房的人去了学校,还有女生被送入医院,我一早过来打听,听说剧团的人出事了……又找不到白菲,问了一个同学,说是……说是……”
他说不下去了,忍住抽泣,别过脸去。
他是今天早上去找白菲,找不到人,偷偷等在学校门口,问了一个出来买早点的女生,虽然学校封锁消息,但女生们还是很八卦,绘声绘色的给他描述了昨晚可怕的事情……
孙文理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碍于校规,他大概早就不顾一切跑到女子大学去问个究竟。
这会儿侦探来找他,还有白菲剧团的好友,更是从侧面佐证了白菲的死,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
“你和白菲是什么关系?”
韩虞硬着头皮,单刀直入地询问。
孙文理默默看了他一眼,低头低声开口:“我们是男女朋友,我爱她,她也爱我。”
与其说是在陈述关系,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确认一个事实。
周尔雅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胸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慕容跟他一样,端坐在沙发上,一双妙目一眨不眨的看着孙文理,像是研究他的表情。
韩虞心中不忍,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从戏剧社那些女孩子的反馈来看,孙文理与白菲在一起谈恋爱差不多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经常会面,感情也很稳定。
孙文理还算冷静,至少比白芳要冷静,他艰难地回忆着:“最早见面是半年前的一次汇演,她们女子大学的戏剧社有个节目,我在台下看到了她……”
他也是演话剧的,积极投身于社团活动,当时他们就在后台有了交流。
在孙文理的口中,白菲一开始是热烈却羞涩的,虽然主动地与他搭了不少话,但每每又欲言又止。
孙文理一见钟情,鱼雁频传,数次通信之后,两人的感情才迅速升温。
真的确定关系的时间,差不多三个月。
“那差不多也有三四个月时间,你们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吧?”韩虞问道。
学校的院墙将相爱的人隔在两边,最初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即使见面也要避人耳目,大多时候都在放假回家的时候,在街头巷尾隐秘的地方匆匆一面。
靠书信维系的爱情本来就缓慢而艰难,但两个年轻人乐此不疲。
直到——这出戏开始排演。
“本来是不多,但正好她的新剧排演……”
“到这出戏开始排演?”韩虞竖起了耳朵,见他欲言又止,急忙问道,“你们有了见面的机会?”
陆小萍说过,孙文理有时候会溜进学校与白菲见面,但到底是怎么溜进来的,她也不知道详情。
“嗯。”
“那是怎么见面的?”韩虞追问。
孙文理有些犹豫,不过巨大的悲痛让他什么也顾不上,回答:“这是白菲偶然发现的,通往学校后台的秘密通道,这我本来不该说,但现在……她都不在了……”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很震惊的秘密,但现在人都死了,秘密也就失去了意义。
“秘密通道?”韩虞几乎跳了起来。
女子大学居然有密道,这种事传出去不知道得带来多少花边新闻,没想到学校那么多人没发现,最后发现的却是两个恋人。
“在哪里?”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孙文理陷入悲痛中,半晌也没回答。
“有趣。”这时候周尔雅也插嘴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的光芒,“那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密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的?”
这是问这个的时候吗?不应该先问密道的位置吗?
韩虞瞪了他一眼,百般无奈,周尔雅的关注点总是很奇怪。
当然……女子大学有密道,确实也相当奇怪就是了。
不过这栋建筑,最初并非是作为女子大学使用,最初建设的目的,似乎是想要当作领事馆,这种特殊用途的建筑,留下密道也不奇怪。
——总之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首先要弄清楚密道的位置,以及与这一次白菲的死亡有没有关系。
孙文理摇摇头,觉得莫名其妙,本来就心情难过,现在更觉得心堵,闷闷说道:“我们怎么知道……”
“那密室位置在哪里?”韩虞只关心这个问题。
“就直接通往后台的道具室。”孙文理郁郁的叹了口气,也没有隐瞒,“出口就在院墙外的小树林河滩,相当隐蔽,一般人根本不会走到那儿去。而且穿进去也得里面开门才能进去,通道又狭窄黑暗,没什么人会去探索。”
这条密道显然不是为了便利外界的人进去,而是里面的人出来或者逃脱之用,如果没有白菲给孙文理开门,就算是发现了这条密道也没用,甚至猜不到这条通道到底通往何处。
“道具室?”
就是那扇楼梯上紧闭的门。
韩虞的眼睛一亮:“这就能够解释,白菲为什么要上楼梯了,她是为了进道具室给你开门。不过,钥匙不是在张鹤鸣手上么,看来她对我们还是有所隐瞒啊!”
道具室的钥匙只有张鹤鸣有,白菲要与孙文理私会,必须得通过张鹤鸣打开道具室的门。
那么这位坤角儿对两人的恋情,显然应该比陆小萍更了解,但是她可一点儿都没有主动提起过。
“这个人很可疑啊!”
韩虞脑中有了许多荒诞的推理,想到了船上的那场谋杀案——或许是因为张鹤鸣对白菲有了异样的感情,受不了她的热恋,这才动了杀机?
“你说会不会是像印度洋的船上凶杀案,狄薇……”韩虞还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就被周尔雅否定。
“你想得太多了。”周尔雅摇头,看了眼慕容,“如果是这样,你应该会发觉吧?”
“她们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也许会有点小矛盾,但也只是剧组上的小冲突,我们之间经常会发生因为台词或者表演方式争吵,但只是就事论事,不会影响私下的感情。”慕容很中正的点头说道。
“或许那只是你的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就事论事。”韩虞叹了口气,说道。
现在周边人了解了一圈,案情并没有什么进展。白菲的社会关系单纯,并没有什么私敌,感情上也并无波折,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唯一的疑点就是目击证人安林,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不过经过两三天,怎么也该恢复了,我们再问问她也许是突破口。”
韩虞到现在也没辙,这案子暂时没有什么值得推理的地方,无论怎么想都是假设,死胡同。
“明天去见安林吧,不过她那边都是胡言乱语,恐怕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慕容今天跟着跑了一天,脸色有些疲惫灰暗,说道。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快点回去休息。”韩虞比周尔雅体贴多了,想着慕容昨晚就没睡好,别累坏了。
“你们不去看看尸体吗?”慕容看着周尔雅,问道。
韩虞也看向周尔雅,按道理是应该先去看尸体的,可周尔雅最近越来越讨厌尸体,即使是看,也是厌恶的远远看一眼就走,如非必要,他会直接将这个任务丢给自己去完成。
韩虞以为周尔雅不会过去,毕竟又快到了晚饭的点,他可是食为天的大少爷。
谁知,周尔雅竟然赞同的点点头:“是应该去看看。”
韩虞十分惊讶,莫非这位仁兄因为慕容小姐陪同,所以今天这么好说话?
他从不肯多停留在尸体边,除非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韩虞觉得讶异,周尔雅对死亡的气息特别敏感,很少会好好观察尸体,宁可在周围转悠寻找其它线索。
而且这次尸体报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失足跌落。
“不过巡捕房那边的报告,好像也就是失足跌落,没有什么其它特殊的伤口,但我也觉得应该去看看。”
巡捕房的验尸报告并没有什么帮助,韩虞一直觉得周尔雅对尸体不会有什么兴趣。
但既然提及,大家又都同意,韩虞觉得去看看,确实对案件会有更直观的感受。
“那我联系巡捕房。”
周尔雅难得主动。
当然所谓他联系,还是让蔡副官的人出马。
蔡副官给巡捕房打了电话,报明身份,对方立刻诚惶诚恐,表示周公子关心案情民生,他们不胜荣幸,随时欢迎。
“还是身份的优势啊……”
韩虞撇了撇嘴,要是一般人想要去巡捕房查看尸体,恐怕都不会那么容易。
周尔雅是督军公子,光这个周姓就让他占了无数便宜。
既然周尔雅有兴趣,他们也就事不宜迟,出门往巡捕房去。
蔡副官虽然打了电话,但并未现身,大概还在督军府,加上最近国事纷争,学生和民众们情绪很大,今天在街上也有游行,阻塞了交通。
这个黄昏的时间段,电车又变得人挤人,全是汗味,坐车还不如走路。
反正从南华大学到法租界的巡捕房,也不过就三个街口的距离。周尔雅与韩虞并肩出门,慕容跟在后面,刚好瞧见游行的队伍从霞飞路穿过,往威斯丁道拐过去。
学生们头扎白布,有人领头,喊着讨回公道、抵制洋货的口号,义愤填膺。
韩虞知道最近国际上的纠纷,也自愤愤不平,忍不住说道:“政府也实在太软弱了,现在国际局势那么差,更应该强硬一点才对。不能让我们中国人一味被人欺负。”
周尔雅静静看着壮怀激烈的人群,眼神中飘过一丝阴翳。
“阿虞,可有投笔从戎之念?”
他忽然问韩虞。
韩虞怔了怔,旋即点头:“怎么可能没有,在德国的时候我就想过回来参军,只是现在时局糜烂,政府软弱,就算是当兵,不被派去对付自己人就不错,哪有抗击外侮的机会?”
最近国民政府的外交政策极为绥靖,把希望寄托于国联的干涉,但其实凡尔赛和约之后,国联就名存实亡,并不能有效地控制和引导国际关系。
内残外忍,处处退让,丧权辱国,这才是学生们愤怒的根源。
韩虞有心扛起枪来保家卫国,却也深知未必就能如自己所愿。
周尔雅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游行的队伍过去。
“你们先去吧,有什么事,来学校通知我,若是没什么事,明天一早我再去公馆拜访。”跟在后面的慕容突然说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了?”韩虞诧异的问道。
“尸体我第一时间就看过了……我也不想再看一次。”慕容咬咬唇,隐忍的说道,“我还有其他事,再会。”
她说完就要往游行队伍的方向奔,却被周尔雅一把拉住了胳膊。
“做事可不能半途而废。”周尔雅毫不避讳的紧紧攥着她纤细的胳膊,一脸正经的说道,“正是因为你见过一次了,所以才要去看看第二次,万一有什么可疑之处,还能帮我们找出来。”
慕容脸色有些古怪的看了眼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天上的晚霞像是倒映在她莹润通透的洁白肌肤上,泛着粉色的微光,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