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的,去外面湖边的亭子吧,这里不方便说话。”慕容看了眼图书馆,虽然中午没什么人,但这里要保持安静,不是谈话的地方。
之前在霞飞路公馆,周尔雅并未当面询问太多,一路上韩虞只觉得自己在做电灯泡,没敢和慕容主动说上几句,现在周尔雅不在,他反而放开了一点。
这次没有周尔雅,他再次重头开始询问,感觉才进入正题。
“白菲出事的时候,你能记得准确的时间吗?”
时间很重要。
来图书馆的路上,韩虞又问了张鹤鸣一些问题,但她并不能提供准确的时间,只模模糊糊记得是八点到九点之间。
所以,韩虞对慕容也没抱什么指望,毕竟没有几个人在对台本时候,还会关注到准确的记住时间。
慕容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身后是一片碧绿的荷叶,几只红莲在她背后盛开,衬的她人静如莲,景如画,人也如画。
谁知道,慕容听到韩虞的问题,竟准确的给出答案:“我们听到安林惊呼的时候,是八点四十五分,当时我正好将蜡烛放在后台的座钟旁边,看到了时间。这钟慢半小时,当时指着八点十五。”
这座粗笨的大钟原本放在学校楼道,后来因为走时不准这才被淘汰,送到了剧团作为道具。学生们试着上发条,发现这钟其实也能走,只是上发条得上得勤些,若是一天不上,差不多就得慢上半个小时。
慕容有点强迫症,所以给钟上发条这事儿就基本上是她负责,但出事了前一天晚上因为被邱主任叫去有事,所以耽搁了没来得及上发条。
——她当时正好把蜡烛放在旁边,看到了时间不对,打算调准座钟的时间上发条的时候,听见了安林的惨叫。
“这倒是巧了。”
韩虞很意外也很惊喜的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准确的案发时间。
他对这位周尔雅的未婚妻印象越来越好,她生了副好皮囊,但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子女,比如昨天见的那位保镖丫头成队的大小姐顾雪梨……
韩虞想到顾雪梨,牙酸了一下,赶紧拉回心神。
总之,这位慕容姑娘,冷静沉重而且理智,看着就很灵慧,和周尔雅某些特质很相似,不像张鹤鸣那么轻佻事不关己。
韩虞觉得如果仔细多问问,一定能够从她口中得到许多有用的讯息。
可惜,这一上午,周尔雅就没问她几句正事,而她,除了说大概情况,也没主动说细节。
一个不问,一个不语,这两个人还真配。
写下了案发时间后,韩虞注意到她说的一个细节:“不过,你的意思是说,你只听到安林的惨呼,并没有听见白菲跌落动静?”
好像张鹤鸣的说法也是这样,先听到了惨呼声。
这栋建筑真材实料,用砖墙极为厚实,隔音效果也挺好,在后台的人,或许能听得到女性尖利的惨叫声,但很有可能注意不到有人从楼梯滚落的闷响。
当然如果白菲跌落与安林尖叫差不多同时的话,这一点差异也并不重要,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并非同时发生的可能。
——比如如果是白菲先跌落致死,过了一段时间安林才开始呼救,那中间就有让凶手逃走的空间。
慕容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挺关键,可她昨晚就考虑过,也询问过身边的人,大家都震惊在伙伴的死亡中,没人意识到这个小问题,也都说只听到尖叫声。
慕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确实听不到,我也问过当时在后台的所有人,当时大家也都在聊天,应该听不过也没人注意到白菲摔倒的声音,我们能听到的只有最后的尖叫。”
后台原本就吵吵嚷嚷,又停了电,一片漆黑,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哪里会注意室外的声响。如果不是安林的叫声太过恐怖,恐怕她们还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所有人么?”
韩虞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慕容当时只是问了一下,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恐慌中,当时都没有了理智,所以她也不敢保证:“当时很混乱,大家都在找煤油灯和蜡烛,按照隔音和距离,很难听到这样的闷响,不过,你可以再去仔细问问。”
“那安林尖叫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就在钟边吗?你身边的人都在这个屋子里吗?”韩虞不停的记下要点,一连串的问道。
“当时我在座钟跟前,看了眼钟走的不对,刚打开了钟盘,正要拨动指针,也来不及注意其他人在干什么。不过听声音,应该大部分人都在室内,没人注意外界发生了什么。”
“那第一个听到安林叫声的是谁?”
韩虞继续询问。
一直站在旁边看韩虞调查的张鹤鸣忍不住插嘴说道:“是我。”
“你?”韩虞本来只想和慕容单独聊聊,可张鹤鸣一定要跟着,他也觉得自己和朋友的未婚妻单独相处不太好,为了避嫌也就没让张鹤鸣避让。
“应该……大家同时注意到的吧?”慕容轻轻柔柔的纠正。
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惨叫声太凄厉了,大家当时都愣住了。
“不过确实是鹤鸣先反应过来,当时还笑着问我们是谁在吓唬人。后来发现安林叫得太惨,大家才吓了一跳,一起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慕容发现自己客观的纠正之后,张鹤鸣的表情有些尴尬,立刻体贴的补充了一句。
“是的,然后我们一起去现场,就看到抱头惨叫的安林和躺在血泊中的白菲。”张鹤鸣回忆到那一幕,脸色还有些不好。
慕容点了点头,说是一起,还是张鹤鸣和她打头,张鹤鸣经常演男性角色,在生活中也就带了几分男儿气。
而慕容看着柔弱,可却不怕事,她是那种被富养的很好的女孩,待人接物都能体现出金银财宝在她身上带来的另一种作用——富裕无忧,教养良好,眼界高远,如一块打磨通透的美玉。
她家庭给予的财富,并没有带来物质上的虚荣和炫耀,只是用来点缀和衬托从内而外的美丽,只是一切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的垫脚石。
因而,她的姿态才格外的从容好看。
“当时你们赶到的时候,白菲就死了?”韩虞已经询问完张鹤鸣,他不喜欢她插嘴打断自己的节奏,又看着慕容问道。
“准确的说,是失去了生命体征。”慕容看到了躺在楼梯脚血泊中一动不动的白菲之后,立刻上前救护。
可惜白菲当时就摔断了脖子咽了气,根本没有抢救的机会。
“我们几个都看过,确实是没有呼吸和心跳了。”
想起当时的惨况,张鹤鸣心有戚戚然的又插嘴说道。
“你们学过急救?”
韩虞对女子大学的事有些很好奇。
原来大学里还要学习医学。
慕容点头:“我们那时候想组织护士队去支援前线,特别受过急救训练,不过校长后来也没准……再后来战事就结束了。”
中国大地上,这时候正受着深沉的苦难,处处硝烟,战事不停。
这些天真善良的女大学生们,想要参加红十字会,当南丁格尔一样的白衣天使去救护伤员,不过校方和家长统统反对,甚至有家长给校方施压,勒令取消这些危险的活动。
她们这些人大部分是富家小姐,看似自由,但其实只能当笼中鸟,根本没有真正的人生自由。
但越压制,就越有反抗。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之后,她们中许多人才觉醒了抗争的自由意志,剧团的活动也越来越激进。
接受新时代进步思想的慕容们试图在这个黑暗的时代,发出身为女性的呐喊,冲破束缚和禁锢,走向更为光明的未来。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女主角白菲的死去,对剧团的发展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慕容之所以非要探究真相,不但是源于她们之间的友谊,也是源于心中深深的悲痛和失望。
——无论如何,她们的新剧肯定来不及准时公演了。
***
“画好了,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画室中,苏也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炭笔。
轮廓已经勾好,只看五官,栩栩如生,她当然希望能够再多画几幅,但即使是她,也知道把外界的男子留在这里太久不妥当。
周尔雅优雅起身,绕到她身后,看了眼她的画,微微点头:“画得不错。不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光影。”
纸上人面目秀雅,修长俊美的眉眼,却有一半在阴影中。
那阴影,看得周尔雅想拿东西擦去。
他喜欢炽烈的阳光,带来光明,刺破一切黑暗。
“不好意思,我就有这么种感觉。”
苏也敏吐了吐舌头,连忙道歉:“总觉得您好像是站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界,刚才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灵感……”
周尔雅那独特的气质,无法完全的显露在画上,所以苏也敏用了这种处理方式,让他增加了一丝神秘。
她小心翼翼瞧着周尔雅的面色,生怕他不高兴:“这本来就是习作,要是你不喜欢,就拿去吧。”
其实非常不舍得,毕竟苏也敏实在难得可以找到男性模特儿,她对自己一刹那的感觉也很满意,画出来的作品更是珍爱。所以嘴上说的大方,却没有动手。
“不必了。”周尔雅淡淡转身,“你留着吧。毕竟不是我的本体,你说得也没错。”
学艺术的人,或许更敏锐。
——能够很明显地嗅到他身上黑暗的气息,那种阴暗腐朽的味道,是他最厌恶,却又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
“你要去查案了吗?”
苏也敏注意到周尔雅的关注不再停留在画室,而是往门外走去,看来他对这里的兴趣也已经到此为止。
“嗯。”周尔雅整理自己的领口,一丝不苟的模样既端正又优雅,“我的搭档恐怕还没法看穿这里浓重的迷雾。”
这座学校,本来就有悲剧的因子,被一种压抑沉郁的气氛控制着。
出现死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韩虞应该只会一板一眼去追寻科学的真相吧——他始终是光明中的人,感受不到那游离在世间的黑暗。
周尔雅独自一人穿过走廊,猜测以韩虞的进度,应该找到第三个证人了。
他在转弯的地方,看到了慕容。
慕容应该来找他的,看见他走过来,静静的站在原地等待。
周尔雅越看越觉得她这样温润如玉的姑娘值得更好的人陪伴,他没有资格占有她的余生。
“韩虞呢?”周尔雅不太想和她独处太久,大概怕生出不该有的情愫。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对女孩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尤其是这么年轻鲜嫩未经多少人事的女孩,即使她非常有自己的想法,也容易被青春萌动的荷尔蒙影响。
“在会议室。”慕容回答的很简洁。
她一向这样,别人问什么,便回答什么,不说多余的话。
“已经问过你了?”周尔雅看她平静的神色,很是欣赏。
“嗯。”慕容点点头,看了他一眼,“要我带你去找他吗?还是带你在学校走走?”
“先找他吧。”周尔雅虽然很想再走走,可知道韩虞等不到他一定内心焦灼,他这一天也消磨了不少时间,该做点正事了,毕竟是受人所托,总要完成任务。
“跟我来。”慕容转身,带着他穿过另一侧长长的走廊,熟悉地找到了韩虞所在的会议室。
韩虞正在询问第三名证人,陆小萍。
陆小萍是个圆圆脸的姑娘,看上去十分喜气,她脸上总带着笑模样,即使是哀愁,嘴角还是弯着。
她的家境一般,父母是在上海开南北货铺子的,在学校里算是不出挑的中间阶层。
“你终于来了?”
韩虞瞧见周尔雅走进来,苦笑不已。
自己都问完了两个证人,这位仁兄才姗姗来迟。
陆小萍看见周尔雅,眼睛一亮,她也是在窗户里面偷看两人的女生之一。
现在近距离看见周尔雅,更移不开眼睛的觉得好看。
慕容没有跟进来,只在门外静静等着。
她今天本就请了病假,原本想托词不去晚宴,现在更有借口了。
而且今天一整天都和周尔雅在一起,两家人肯定也知道的,不知他们会不会误会……
不过周尔雅应该会解释清楚吧,她就不必多嘴,将退婚的事交给他好了。
——如果慕容知道周尔雅不去参加宴会的托词,一定不会这么放心的把婚事交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