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第一代。”

周尔雅折扇打开又合上，“唰”“唰”的声音，掌控着这场谈话的节奏。

他竖起修长如玉的食指，晃了晃：“红姑是第一个受害者。”

“然后，就是第二代。”

周尔雅依旧看着戚丽玫，眼神深不可测：“那么戚小姐，对于红姑的死，你或许可以说自己不知情，但上官秋儿的死，你又作何解释？”

韩虞注意到他今天一直没有喊戚丽玫为赫太太，丝毫也不照顾她的想法和自尊心，看来是并不想给她面子——因为可能她就是犯罪者。

果然，听到上官秋儿的死，戚丽玫霍然起身，想解释什么，但也许急火攻心，也许是本就不舒服，回忆那些阴暗的过往早就受不了，总之，她的面色惨白如死人，猛然站起之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韩虞眼明手快，正好顺着周尔雅的眼神看着她，见她神情不对，赶紧伸手扶住了她，就见她翻着白眼，呼吸急促，好像低血糖晕过去的样子。

“嗅盐。”

周尔雅好像早有准备，从口袋里面掏出嗅盐瓶，抛给了韩虞。

韩虞心领神会，打开瓶盖，凑到戚丽玫鼻端，用手掌轻轻扇风。

戚丽玫眉头一皱，打了个喷嚏，幽幽睁开眼睛，缓缓坐直身体，浑身仍旧颤抖个不住。

“逃避是没有用的。”

周尔雅摇着折扇，淡淡说道，“上官秋儿和你的关系最好，她的自杀，和红姑一样，疑点重重。”

上官秋儿是九年前自杀的，那时候她已经人老珠黄，正巧戚丽玫嫁到有权有势的人家，但报纸上还是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位过气舞皇后的遭遇，还拿来和戚丽玫的春风得意对比了很久。

戚丽玫在嗅盐瓶的气味刺激之下悠悠醒转，再难装晕，面容苦涩，但是一直咬着牙一言不发。

上官秋儿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是三朵金花中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与冷秋儿戚丽玫都交好，行事说话都直爽明快——但即使这样的人，终究活不过这黑暗的时代。

当年改名事件也可见一斑——冷秋儿本不叫冷秋儿，只是因为上官秋儿先走红，她借着姐妹情谊，也改成了秋儿，这明显蹭她的名气，可上官秋儿丝毫也不介意，还经常在客人面前介绍姐妹们，双秋还成了佳话。

若换成其他人，哪怕不小心撞名，恐怕气盛的一方都会想办法让对方改名字，譬如一直眼睛看天的新人王纪美云，若还有人敢叫美云，她肯定会当场翻脸，逼人改名。

冷秋儿自杀的时候，恰逢戚丽玫新婚。这件事当时被上海的报界拿出来做了好一番文章，也让戚丽玫甚为苦恼，幸好戚丽玫嫁的人得力，这才慢慢将此事压了下来。

不想今日周尔雅旧事重提，戚丽玫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嵌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愿说当年的事。

“上官秋儿为人乐观，说她会自杀，当初我本来就不信。”金老板给戚丽玫到了杯热水，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难道她真的也是被人害死？”

韩虞瞥了他一眼，脸上有不加掩饰地厌恶。

百乐门藏污纳垢，死了那么多人，金老板却始终像是不知情一般，这种做作出来的惊讶，一开始韩虞还会被他骗过，但到了这时候，只觉得这人实在没担当。

金家创立掌控百乐门几十年，若是说对其中的倾轧斗争一无所知，简直就是在说笑话。

韩虞也不喜他纵容纪美云的态度，这种对现任摇钱树放任的姿态，更是可恨。

“上官秋儿当时也嫁给了大公报的左先生，左先生为人耿介，当初在报纸上抨击各路军阀，把当今的实权人物得罪了十之八九，乃至于在这上海滩无立锥之地，连工作都找不着，贫病交加，只在闸北棚户区落脚。”

周尔雅轻轻抚着扇子，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左先生……我似乎有印象。”韩虞很汗颜，他虽然跑来跑去调查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物，但对上官秋儿那一代并没有好好调查。

他根本没有想到从那里就开始滋生黑暗。

所以他的精力都放在黎宝珠身边最亲近的一些人身上，哪里会想到去查十多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无头案？

更何况，还是和死者黎宝珠毫无交集的上官秋儿的丈夫。

“左先生本是前朝的秀才，笔锋如刀，敢写敢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年赫赫有名，创办报业，令宵小之徒为之震慑。只是他直言不讳的脾气始终不改，终于得罪了太多人而为人所害，最终穷困潦倒，报业也倒闭，但上官秋儿爱惜他的才华，敬重他的为人，丝毫也不介意他的老与穷，不顾众人劝阻，毅然下嫁，双宿双栖。”

说到这段，周尔雅还是带着几分敬佩的语气。

而韩虞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前辈肃然起敬，加上殷秀秀给他的改观，他更觉得这世间的行当不能用单一的目光去审视。

“上官秋儿甚至想拿出自己的积蓄重新创办报业，可惜一度被人从中作梗，钱财白花了不少，不过她倒也安贫乐道，悉心照顾左先生的生活起居，当时左派文人圈子里对她都颇为敬佩，赞她为难得的奇女子，可以李香君、赛金花并肩。”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一段婚姻，毕竟上官秋儿身为夜上海知名的舞皇后，下嫁左先生这个两袖清风的人物，无论是年龄、生活习惯还是经历，都未免相差太远。

只是后来上官秋儿的表现，才将众人折服。

如果说她嫁人之初，便发现生活难以为继，而忍不住自尽，倒还说的过去。哪有嫁了人好几年，虽不能说苦尽甘来，但至少也是渐渐习惯，而且与左派文人圈也融合的不错，这时候却去自杀的道理？

“她早就退出了百乐门，还有谁要害她？”

韩虞这么一想，确实觉得疑点重重，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上官秋儿与当日的百乐门案件，还能有什么联系。

“这就要问戚小姐了。”

周尔雅的目光落在戚丽玫身上，戚丽玫听到当年的那段过往，像是陷入了不堪的回忆，紧紧咬着下嘴唇，额头上早起了一排细密的汗珠。

“她能害了红姑上位，当然也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一些知情人。上官秋儿哪里想得到自己没有害人之心，却只因为姐妹情深，终究被牵连进去，枉送了性命。”

周尔雅看戚丽玫犹自不肯说话，轻轻叹息，折扇一拍，“啪”的一声，惊的戚丽玫差点没坐稳。

“红姑，是你和冷秋儿杀的。”周尔雅毫不留情，一字一顿地揭露当年血泪秘辛。

戚丽玫听到这句，浑身一震，无力的反问：“你……你有什么证据……”

“先听我说完。”周尔雅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

戚丽玫、冷秋儿与上官秋儿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进入百乐门，一起成长，关系极好。

戚丽玫与冷秋儿两人素有野心，与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思想的上官秋儿不同。

也正是她们两人合谋，下毒设计陷害了红姑，最后将她从楼顶推下，结束了这一代传奇在百乐门呼风唤雨的日子。

——这件事，上官秋儿并没有参与，但她却是知情的。

——三人同出同进，同宿同眠，戚丽玫与冷秋儿想要瞒过别人容易，哪里瞒得过冰雪聪明的上官秋儿？

她为人善良正直，当然不会与戚丽玫冷秋儿同流合污，甚至曾经斥责阻止，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上官秋儿一定很痛苦自己当年没有及时阻止，让红姑枉死，也让你们的人生留下肮脏的污点。”周尔雅叹了口气，很为上官秋儿遗憾。

后来戚丽玫与冷秋儿苦苦哀求，求她不要泄露此事，上官秋儿一时心软，便应允下来，没想到却为将来伏下了杀身之祸。

“后来戚丽玫冷秋儿登上三朵金花之位，炙手可热，当然也明白就算上官秋儿将当年之事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大碍，百乐门的老板未必不是心知肚明，但只要有人能帮他赚钱，他哪里管是红姑还是金花？也就不再将之在心上，三人渐行渐远，上官秋儿因为这心结，也早有隐退离开的意思。”

周尔雅对金老板也不客气，一针见血指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金老板颇为尴尬，可又不敢和他争论，连着咳嗽几声掩饰。

纪美云看了心虚的金老板，红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她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少女，但多经风浪，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不择手段，反而将这件事看得透彻。

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给黎宝珠下诅咒，根本不怕暴露于人前。

她知道只要自己还当红，还能赚钱，金老板会容忍她所做的一切。

毕竟黎宝珠代表的是过去，而她代表的是未来。

百乐门就像是在养蛊，让这些青春貌美各有手段的舞女们互相争斗，能够脱颖而出的，才是老板在意的人物，至于其他人，不过只是炮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