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贱婊子!不得好死!”
周尔雅带着韩虞,在闸北的贫民窟找到了一个满头乱发的凶悍妇人。
她面色黑红,眼角全是皱纹,手脚粗大,长满老茧,带着明显劳作的痕迹,腰身如桶,一点儿看不出曾经红透上海的袅袅婷婷模样。
“这人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可说她早就死了。”
韩虞这些日子,恶补不少上海滩的各类新闻,看见这个粗黑胖大的妇人,忍不住悄声询问。
周尔雅对他微微一笑,不予回答。
——他们面前的女人,如今嫁了码头上做工姓王的,人人只叫她王大娘,哪里还有人记得,她是十年前上海风靡一时,以舞姿翩跹闻名的六娘子。
六娘子成名,也是在百乐门。
容貌虽然并不是倾国倾城,但身材高挑,颜色生动,尤其是舞跳得好极了,当时也有不少王孙公子为她着迷。
但是也就是在她生涯最巅峰的时候,突然退隐不出,从此杳无音信。
有人说她是因为摔伤了腿,不能再跳舞,这才黯然离开上海;也有人说她是被人谋害,死无葬身之地。
种种流言,一时间纷传不绝,但时过境迁,百乐门美人如云,很快大家就忘了她,现在几乎没人想起百乐门还有这号人物。
没想到周尔雅居然在这种地方找到了六娘子。
如果不是周尔雅确定她的身份,韩虞可不敢相信对面这黑胖粗壮的妇人就是那红极一时的舞国皇后。
瞧六娘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以第一种留言为真了。
——只是她并没有离开上海,而是沦落于此。
韩虞内心十分感慨,嘴上还是紧扣案情,问道:“六娘子,你是说,黎宝珠害你?”
他是有点不大相信的,因为从其他人口中先入为主的印象,黎宝珠至少不是个坏人。
“那还用说!”
虽然时隔多年,六娘子想起来仍然怒不可遏,眼里的恨意似乎想要将黎宝珠生吞活剥:“就是这小娘皮,在我下楼的时候推了我一把,若不是老娘命大,哪里只断了这一条腿?你别看她现在炙手可热,这等黑心肠的蛆子,日后也必没有好报!”
一提起黎宝珠,六娘子就按捺不住大骂,若不是周尔雅这等清贵公子在面前,只怕骂的更要难听。
她尚不知道黎宝珠已死,言语之中充满了诅咒。
六娘子说当年自己才是百乐门第一红牌,黎宝珠心生嫉妒,趁她下楼的时候暗中推了一把,让她从三楼滚落,断了右腿,这才趁势上位。
“当时也有很多记者过来找我,但我说的话就是没人信!他们都觉得那小贱人是好人,不会害人!不害人难道还是我自己把自己摔下去的?尤其是金老板觉得她左右逢源,前途大好,还想封我的口,把我赶出百乐门……那贱人刚来百乐门时,对我可是百般奉承亲近,婊子无情,见利忘义,说的就是他们!”
六娘子越说越气,脾气暴躁起来,砰砰拍着身旁的木桌,桌上的锡茶壶哐哐乱响,壶盖也被震得掉了下来。
韩虞惊愕的看了眼周尔雅,只见他神色平静,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拿着白手帕,放在高挺的鼻子前——他只要去脏乱差的地方,总会用这个动作隔绝自己和令人不适的阴暗环境。
“黎小姐曾与你亲近过?”韩虞忍不住追问。
“她来得晚,那时我正当红,这贱人假意与我交好,想让我教她跳舞,可那时候整夜都在场上迎客,谁有时间和她啰嗦?恐怕那时候就怀恨在心,觉得有我在,她就永无出头之日,才下毒手!这种贱人,不得好死!”六娘子说着说着又愤怒起来,也不避讳自己当初骄傲又忙碌,根本没空搭理这种新人。
总之,她口中描述的黎宝珠,与之前两人所说完全不同。
按照六娘子的说法,她就是个阴险、嫉妒的小人。
一开始假意与六娘子交好,溜须拍马,想要得到提携,发现这路子走不通,然后六娘子又成了她上位最大阻碍的时候,便毫不留情,一击必中。
“我这么多年回想,她可能不仅仅是要我的腿,最好是要我的命,这才彻底一了百了。”
愤怒过后,六娘子又有些心有余悸,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来的,不过我那几年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才学会了不乱说话——到了现在,我都成了这模样,大概说什么人家也不在乎了,所以才会放任不管吧?”
六娘子苦笑着看着自己的手和腰,想当年楚腰纤细掌中轻,如今她已是个粗俗黑状的老女人,欢笑场上的舞娘们换了一波又一波,年轻的,貌美的层出不穷……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得很。
青春本就不长久,世态更是太炎凉。
从六娘子处离开之后,韩虞的心情很沉重的和周尔雅回到公馆。
对于六娘子的遭遇,他不能说是同情,但就有一种古怪的情绪在里面。
“你说,六娘子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夜深了,韩虞思考良久,还是找不到头绪,有些茫然地问周尔雅。
“什么是真的?”周尔雅拿着银勺子搅着咖啡,反问韩虞,他的关注点一向与韩虞不同。
皇家咖啡上整块方糖早就融化进去,他像是嫌不够甜,又放了一块方糖。
韩虞愣了愣:“就是说受害者将六娘子从楼梯上推下去这件事……”
他突然不想提及黎宝珠的名字。
这个人现在的形象是复杂的,如果有这么暗黑的一面,伤害了别人,那么被谋杀也并不奇怪。
正所谓众生畏果,菩萨畏因。
周尔雅沉吟了一会儿,放下咖啡杯,看着韩虞,知道他爱憎分明,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更多的都是分不清到底是黑还是白的灰色罢了。
“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你想的问题,其实在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舞女们的资源有限,出头的机会也有限,每一步艰难的向上,都意味着踩在别人的血泪上,充斥着看不见硝烟的拼杀。”
“在这种现实下,有一个人将六娘子从楼梯上推下来,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至于这个人是黎宝珠或者是其他人,一点儿都没关系。”
周尔雅淡淡说出最本质最真实也最残忍的事实。
因为六娘子与黎宝珠案扯不上关系,就算六娘子痛恨黎宝珠,她没有进入百乐门布置密室杀人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见六娘子?不是白跑一趟吗?”韩虞不服气的反问。
但看到周尔雅讳莫如深的眼神,他知道自己问的很可笑。
“你收集到了新的信息,怎么算白跑?”周尔雅反问。
“……如果是这样,受害者的整个形象就颠覆了。”
韩虞想了想,回答。
周尔雅坐在扶手椅上享用自己精致的甜点夜宵,微微仰头看着他,又问道:“在你心目中,黎宝珠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这……”
韩虞突然僵住了。
他发现自己随着众人的描述,总是不自觉地在美化黎宝珠的形象。
在他心目中,黎宝珠是个聪明、美丽、优雅的女人,这种粗暴的犯罪,应该与她无关。
然而他却忘记了,这些形象,未必就是真实。
“不早了,先休息吧,明天我们继续去查问。”
周尔雅并没有急着下结论,他只是觉得这一次的案件很有趣。
或者说,受害者很有趣。
与其说是探究案情的真相,他更想探索人性,想知道受害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折腾了一天,是有点累了……”韩虞揉了揉太阳穴,瞥眼看见周尔雅又在喝咖啡,忍不住夺走他的咖啡杯,“都这么晚了,你还喝这东西,还想睡觉吗?”
“我睡眠一向少,无妨。”周尔雅见他关心自己,淡淡笑道。
“这案子有的忙了,你要休息好才有精力破案。”韩虞和周尔雅相反,心里很少藏着事,是个倒头就能睡着的人。
“还有,少吃点甜食,虽说糖分能满足口腹之欲,可吃太多糖也不好,为了你的身体,以后我会监督你的饮食习惯。”韩虞想了想,又端走他手边茶几上的点心,说道。
第一次发现周尔雅的饮食癖好,韩虞就很想纠正他过于精细精致的习惯。
现在两人越来越熟,感情也越来越好,韩虞也开始不客气的介入他的生活里,对他的习惯指手画脚。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韩虞在欧洲留学时,发现嗜好甜品的英国人,反而会引起情绪上的一些障碍,有些消息称,高糖饮食会带来精神上的压抑,他本就觉得周尔雅某些时候很压抑,现在越发的担心。
“你真是比管家还操劳。”周尔雅笑了起来,在他端走巧克力蛋糕之前,用银叉子又插起一小块,放入口中,说道。
一边的蔡副官看着韩虞将少爷的甜品和咖啡都端走,有些惊讶少爷居然没有生气,看来这个鲁莽冲动又耿直的年轻人,在少爷心中真的不一样。
不过终于有个人可以管管少爷任性的生活习惯,对蔡副官来说,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