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尔雅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树荫前行,避开中午的日光,淡淡回应。
说话间,他们两人已经走到了黎宝珠公寓楼下,向公寓管理员表明身份之后,管理员将他们俩带上了三楼,用备份钥匙替他们开了门。
“两位先生,金老板关照过,请你们随便看,有什么事尽管问我。”
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口上海话,头发花白,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上去便有几分狡猾。
他站在房门前,有些好奇往里面探头,问道:“黎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金老板今天也来过一次……”
百乐门的人当然没有把凶杀案的消息透露给他,但这种老狐狸鼻子灵得很,当然能够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事你就不用多管了。”
周尔雅毫不客气,就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将他拦在屋外,自己则在黎宝珠的公寓中踱步查看。
韩虞原本还想问管理员几个问题,看周尔雅这般作派,苦笑道:“他这么好奇,也许他知道一点儿什么……”
周尔雅戴上白手套,淡淡说道:“以黎宝珠的性格,根本不会和他有什么纠缠——刚才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甚至想探视这个房间,就知道他没上楼看过黎宝珠房间中的情况。所以,他看到的黎宝珠非常表面,问他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公寓管理员完全不知道住客房间中的陈设,也就意味着黎宝珠从未叫他上楼来处理水电之类的问题——黎宝珠住在这儿已经有一年多,她未免对自己的保护也太严格了些。
“这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女子……”
韩虞很佩服周尔雅的推理,打量四周,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红颜薄命。
公寓是简洁大方的风格,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层白色蕾丝的防尘罩,茶几上放着一个半满的玻璃冷水壶,这才让人觉得有几分活气,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我以为红牌舞小姐的家,要比这奢华得多呢。”
韩虞在客厅和卧室兜了一圈,觉得和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简朴许多。
只有卧室中的大衣柜引人注目,但里面的漂亮衣服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多。
舞女的裙子不需要自己买,在百乐门的化妆间换就好。
厨房很整洁,看来黎宝珠也很少下厨,几乎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
韩虞拉开柜子,看见柜子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茶罐,看来是个嗜茶的女子。
“这位黎小姐难道是只喝水就能活下去么。”
韩虞绕来绕去,翻箱倒柜的检查一番,感叹道。
周尔雅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默默观察四周,对当红舞女来说,哪有什么时间在家做饭吃东西?每日能醉生梦死的回到家睡个觉,已算不错。
相比其他,他更关注黎宝珠的书房。
这间公寓并不大,两室一厅一厨一个浴室,另外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卧房,另一个被改成了书房。
周尔雅站在书架前,打量着能书架上的藏书。
黎宝珠倒是看了不少书,不但有时下流行的外国小说,也有不少进步思想著作,以及一些金融经济专业的书,这种著作深奥难懂,若非有文化功底的人,肯定看不懂,看来说她原本是女学生,应该不是瞎编的来历。
桌面上放着一本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好像有些年头了,纸质泛黄。
韩虞拿起来翻了翻,只见满篇的吴语,看得如云里雾里,很快就放下了。
他是北方人,如今在上海生活都觉得有些头疼,何况是这种文章。
“黎宝珠并不是江浙一代的人,祖籍广西。到上海多年,吴语方言学得不错。”
周尔雅拿起书,也翻了几页,终于开口。
黎姓本以两广为多,在百乐门他们也看过黎宝珠的资料,虽然是花名,但本姓未改。
“想不到她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周尔雅放下书,不带什么感情的评价了一句。
海上花列传描述妓院生涯,黎宝珠看这书不知会不会自伤身世,只可惜当时她的情绪,永远无人知晓了。
“抽屉上锁了。”韩虞拉了拉抽屉,抬头说道。
“钥匙应该就在房中。”周尔雅知道这种家中柜子的钥匙,一般人都不会随身携带,大多随手放在一边。
“找到了!”
果然,韩虞很快在书架侧边找到了书桌抽屉的钥匙。
开启抽屉之后,露出一本手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居然是黎宝珠的日记。
“这倒好了。”韩虞大喜,拿出手卷,抬头对周尔雅说道,“有这东西,至少对搞清楚黎宝珠的心态和人际关系,大有帮助,说不准在里面就能找到凶手。”
周尔雅面色如常,没有喜色,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那么简单。”
他接过日记,信手翻开,看了几眼。
“八月初七,小雨,见卓公子于西苑。”
“八月初八,阴,屋内回潮,书页粘手,出门至梅花公园,买一客海棠糕而返。”
“……”
这些日记,都是单纯的记录事件,并无当事人的任何感想,连片言只语,都不曾流露。
“她真的是非常压抑的人。”周尔雅翻了翻日记就放下了,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桌子,若有所思,“所有情绪,都不曾流露在外,看来,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她。”
这样的受害人,是最讨厌的一种。
——就像是一个黑箱,吞噬了一切信息,必须从别人的目光中去分析蛛丝马迹,最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只是他们已经发现,不同人眼中的黎宝珠,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很难拼凑完整。
周尔雅与韩虞已经问过金老板,金老板对黎宝珠赞不绝口,几乎没有任何批评之词。
“宝珠十八岁来百乐门,一般来说,这个年纪做舞女已经有点晚了。可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又肯下功夫学东西,没两三个月已经比做了好几年的舞女更精明,客人被她迷得团团转,带旺了百乐门的生意,当时就成了红牌。”
出来做舞女的,一般都是穷苦人家,许多都十五六岁就来入行。相对而言,黎宝珠十八岁下海确实晚了点儿。
但她有自己的优势,知书达理,善于学习,还会洋文。
除了中国的客人之外,连英国人法国人都为她的美貌和谈吐所倾倒,称赞她为“远东美人”。
有这资本,加上她的心劲,在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而且宝珠自律很严,舞女的一干恶习,从来不沾,这一点我特别佩服她。”
金老板拿出一只雪茄,想点燃,见周尔雅神色清冷散淡,突然想起督军公子的一些怪癖——金老板与富家公子哥们经常往来,平日十分注意搜集这些公子哥的喜好。
再加上那些富家子弟来场子里偶尔会谈论到督军家的三公子,前段时间谷家案件又让周尔雅火了一把,金老板犹记得他喜好洁净,厌恶酒气烟味,立刻又放下了烟,继续说道:“舞女的生活苦闷,又要混场子,难免回染上一些恶习,可她连烟酒都甚少碰触。”
如今虽然国家禁烟甚严,但私下里抽一口大烟也成了舞女们普遍的爱好。
黎宝珠却绝不会,她若非必要,连酒都不会多喝一口,偶然抽一支女士烟,也优雅得体。
“平日她也节俭,大家也会背后议论说她攒了不少钱,以后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男人……”
金老板预估了黎宝珠的储蓄,这是连他都要歆羡的一笔不菲财产。
韩虞不停点头记录,想到之前黎宝珠住的地方虽然高档,可里面很简朴,连衣服都不多,可见确实勤俭节约,而平日公子哥们打赏的钱财定不少——财产也有可能是引发谋杀的动机。
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黎宝珠的储蓄在哪里。
在金老板的描述中,黎宝珠是一个美丽而精明自制的舞女,她应当成功而富裕,将自己的人生拨回正轨。
——她本来应该接近成功了。
可惜,一场谋杀阻止了她。
“在百乐门中,黎小姐和谁的关系最好?她还有什么比较熟悉的客人?”
暂时没有头绪,韩虞只能从人际关系着手,想更进一步了解黎宝珠的情况。
“说起来在百乐门里面,她当然是和秀秀关系最好。这次请你们来,也是秀秀力主……其余人,大概就是平平吧。”
金老板想了想,确实没想到除了殷秀秀之外,黎宝珠还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女人之间嘛,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至于客人,熟悉得就太多了,待会儿让侯经理给你一份名单。只是,这些客人都非富即贵,还请两位先生问话的时候,不要太咄咄逼人……”
金老板仍然有自己的担忧,带着歉意的笑容,看了眼周尔雅。
韩虞当然是满口答应。
不过周尔雅也没打算一开始就去盘问客人,毕竟对于发生在百乐门后台化妆室的凶手,与前台客人发生联系的可能性比较小。
他们还是先去问殷秀秀。
对于黎宝珠的死,殷秀秀可能是最伤心的一个。
她的眼睛微肿,红红的也不知暗自哭了几回,今天一直没有接待客人,就在后台等周尔雅他们调查清楚。
“她比我早来几个月,我一到百乐门,她对我就诸多照顾。要不是她,我可能根本熬不过之前一段时间。”
殷秀秀虽然没有出来念书,但她也是大家闺秀,若不是飞来横祸,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也绝不可能抛头露面来当舞女。
当时刚入这扇门,她的心理压力非常大,黎宝珠和她境遇相仿,两人成了好姐妹。
若不是当初黎宝珠对她开解宽慰,也不会有今日的殷秀秀。
随着年岁渐长,她们也都有了退隐离开这是非圈的打算,没想到黎宝珠居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殷秀秀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让黎宝珠瞑目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