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尔雅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孙堂良的神色,他仍然保持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垂下的双手却开始不自然地握拳。
谷白露上大学念的是经济,对证券市场也有一定的了解,但却愤怒地斥之为“吸血鬼的市场”。
这里的剥削和掠夺更加赤裸裸,也比实体的剥削放大了许多倍。
——在前不久的日记中,谷白露就提到了九三公债。
“他说,最近的炒作,根本就是官商勾结,想要收割中低层人民的血汗钱。他甚至预测到了谷家的操作。”
周尔雅凝视着孙堂良,孙堂良这才略略有些动容。
“其实李小姐并没有打算告发你,她约你谈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向你问个清楚。”
周尔雅看到孙堂良的烟头已经烫到手了,可他浑然不觉。
谷白露的死,让李蔼莲万念俱灰,她所梦想的一切戛然而止,生活一下又跌落回原本的灰暗之中。
谷清明是她的丈夫,也是她俗不可耐的生活锁链,不知有多少次,李蔼莲梦想着能够摆脱,奔向新的生命和起点。
——但从来没有想到是这种方式。
“她开始畏惧。”周尔雅轻叹,“她想不到那么多,在她看来,这当然是一场针对谷家的复仇。而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你。”
“因为,你们之前的关系,并不简单。”
说到这里,周尔雅看了眼韩虞,他调查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韩虞在唐蝶死后,对谷家上下关系都进行了调查,终于在这时候体现了作用。
“据我所知,你在李小姐来上海成为大明星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过往甚密,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也许是性格不合,你们分开了。”韩虞立刻说道。
孙堂良脸上陡然变色。
“那时候她还不叫李蔼莲,她叫李薇,是你的青梅竹马。”
韩虞宣布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谷炳坤不再抽搐,瞪大了眼睛,盯着脸色苍白的孙堂良。
李蔼莲在这起案件本是最无辜的一个人。
但是很不幸,她几乎与每个人都扯上了关系。
当年她来上海当模特和歌女,嫌自己的名字不好,找算命先生改了个能大红大紫的名字,这段往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是韩虞费了很多功夫,打听他们的过去,才得到这么个“没什么用处”的资料。
的确,李薇改名的事,和唐蝶的死毫无关系。
但现在却有了关系。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对谷家的恨意,在谷家发生连续血案之后,她才会第一个怀疑到你。而将你在证券市场上的操作联系起来之后,她直觉猜到你想做什么。”
“她想劝你放弃,也想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你酿造了谷家的血案。”
“可惜,第一件事她猜对了,第二件事她猜错了。你这样高智商的犯罪者,本来不需要用鲜血染红双手。但因为她的一对一错,将你逼到了尴尬的境地。”
韩虞转头,望着客厅中的挂钟。
“在今天证券市场上午停盘之前,你绝不能让这个消息泄漏,这样谷家就会有翻盘的手段,你也会被反噬万劫不复。”
“而因为李蔼莲误认为你是杀死谷白露、谷清明的凶手,对你的保证和推脱之词当然不肯相信。为了以防万一,为了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你杀了她。”
韩虞串起了所有不起眼的线索,像是亲眼目睹一样,一步步复述着案情。
“很可惜,你是一个高超的金融操盘手,却并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杀人的凶手。”
“你留下的破绽其实挺多的。”
只要将思考的方向投向孙堂良,就很容易找到他犯案的证据。
就像刚才所说的,李蔼莲不应该死在床上,而她的脖子上勒痕的痕迹,也未免太特殊——布条。
看到孙堂良脖子上的领带,他就该想到那不是布条,是领带!
周尔雅是不是早就发现这个破绽了?
“李蔼莲是被领带勒死的,而在谷家,只有你一个人打着领带。调查李小姐脖子上留下的纤维痕迹,应该会发现与你的高级真丝领带吻合。“
韩虞扭头看了眼周尔雅,见他微微点头,越发有信心,眼睛发亮,侃侃而谈。
“就算想要伪装现场,把所有人思路混淆,但致命的破绽,已经让你没办法抵赖。”
孙堂良后退了一步,终于无法维持冷静的神情。
他扯开领带,仿佛这让他无法呼吸。
“这些,还远远不够定我的罪!”
孙堂良徒劳的反抗着。
周尔雅轻轻点头:“如果说是法庭,确实不够。”
法庭需要更缜密的证据链,韩虞的推理虽然完整,但关键证据终究还是不多。
“不过,如果要的只是公道,根本不需要等你的罪名判决成立。”
周尔雅似乎并不在乎他的结局。
“仅仅现在的证据,就足够让巡捕房将你羁押。你给谷家带来的灭顶之灾,在不久之后,在你羁押的过程中,你很快就会一样承受。你所追求的一切,最终只会毁于一旦。”
“你!”
孙堂良面色铁青,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灵,因为他明白周尔雅在说什么。
谷家的破产,是因为他在高位沽出了大笔九三债券,由于上海浙江联合导致债券的必然暴涨,令谷家无法承担风险而被强制平仓,亏得一毛钱都不剩。
而为了与谷家对赌,孙堂良同样在高位买入了大笔九三债券,本来要吸着谷家的血而成为上海滩新的大亨。
——但是九三债券这个价格,本身就是一个虚高的位置,利好的消息能够让狂热的投机继续,价格继续飞速上涨。
泡沫早晚被拆穿,在投机资本攫取了足够的利润之后,当然会抛出九三债券,令其价格回归到正常水平,以现在越来越恶劣的市场环境来看,这个周期,可能只有一个月。
也就是说,孙堂良想要套现自己的利润,时间其实很紧迫,只有这一个月可以操作。
可惜,因为杀人,这一个月,他只能在巡捕房被羁押。
任凭宝贵的时光被浪费,他只能在铁窗里面眼睁睁瞧着投机泡沫的破碎,看着自己破产!
“我要见我的律师!”
孙堂良畏缩了,他飞速地向后退,想要跑出谷家。
眼疾手快的蔡副官上前,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
韩虞出门招呼巡捕,这些等了大半天的公务员这时候立刻七手八脚拿住了孙堂良。
“放开我!放开我!”
孙堂良奋力挣扎,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也不管督军公子的身份,内心全是那千万资产的破灭,愤怒吼道:“周尔雅!你这么做违背了人权!我已经赢了!我是赢家!你不能这么对我!”
由于愤怒,他的嗓子都憋得沙哑了,嘶吼着,翻滚着,西服纽扣被挣断了一颗,滴溜溜滚落在地上。
周尔雅摇摇头,走到他的面前,毫无怜悯地看着他的头被按在地板上,低低说道:“你杀了一个无辜者,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他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谷家所有人。
除了死者以外:
谷炳坤回光返照,命悬一线。
谷芒种呆若木鸡,瑟缩发抖。
孙堂良疯狂挣扎,毫无仪态。
宋嫂目光呆滞,瘫倒在地。
其余几人都是唏嘘不已,似乎到现在还不相信亲眼所见的闹剧。
在这场黑暗而肮脏的连环谋杀中,哪有什么赢家?
“我们该走了。”
周尔雅叹了口气,对韩虞招了招手,平静的说道:“这案子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巡捕房、法官和舆论的事儿了。”
侦探,理当退场。
周尔雅想念自家大厨做的甜点了,谷家的点心实在太难吃!
韩虞默不作声,他不想对这案子做什么最后的评价,但心中有一团火,却在不断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