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芒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大堆,谷炳坤神情悲怆而厌恶,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对人间的希望,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
就算他们不死,谷家在这乱世,估计也撑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谷炳坤心里冒出了这种悲凉的想法。
他一世枭雄,在上海滩这片乐土上打下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
但谷炳坤真的不想让谷芒种死。
他只剩这唯一的儿子了。
谷家,总不能就此断子绝孙吧?
良久的沉默之后,谷炳坤终于转过头,哀求似的目光投向周尔雅。
巡捕房的闭目塞听,躲在客厅外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算听到了什么,只要花钱就能搞得定。
最关键的,是厅里这位爷。
“周公子……”
谷炳坤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开口,但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周尔雅就略带同情的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谷老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案子还没有结束,等我告诉你最后的真相,也许你就对二儿子的死活没什么想法了。”
周尔雅的言辞虽然锋利,但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平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韩虞一直敬佩的看着他,只要他站在那里,不惊不扰的开口,就觉得是黑暗中的灯塔,能穿透迷雾和黑暗,给人带来光明。
谷炳坤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目前四件凶案,有三件已经揭开,但第四件他儿媳妇李蔼莲的死,却仍然是个谜团。
是谁杀了她?
谷炳坤原本就对这第四个案子不上心,在死了两个儿子之后,一个不贞的儿媳妇的死亡,实在不能让他有太多震动。
但周尔雅的意思,似乎这案子还有什么重要之处?
“杀死李蔼莲小姐的,就是谷家凶案的真正凶手,也是藏的最深的一个人。他怂恿了唐蝶,也是他误导了宋嫂,更是他蛊惑了谷清明。”
周尔雅在一众面如死灰神情各异的人中,清朗疏冷的站着,挺拔精神的后背线条,显得他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最后,他杀了人。”
“为了他目标的实现,他不断地推进着,虽然只是微小蝴蝶翅膀的扇动,却激起了潜藏在谷家水底的漩涡,一切顺利的话,他甚至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用做,最后谷家家破人亡,失去一切。”
“如果只是这样,他甚至不能算是罪犯,只可惜到最后,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罪案,也没有完美的复仇。
周尔雅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看向孙堂良。
谷炳坤听到“家破人亡,失去一切”这八个字,陡然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双目血红。
“啪!啪!啪!”
在老爷子身边的孙堂良迎着周尔雅的目光,慢条斯理站起身,轻轻鼓掌。
“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他认真地望着周尔雅,脸上的神情只有好奇,没有惊惧。
说来讽刺,作为最后一个被指出来的凶手,他比之前的人都镇定多了,这种经得起风浪的心态和风度,是谷老爷亲生儿子们所没有的。
“是你?”
谷炳坤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你为什么……我把你当儿子一样……咳……咳咳……”
咳嗽打断了他的控诉,污血从他嘴巴和鼻子里面飞溅出来。
要是以前,孙堂良早就不避肮脏的上前,为老爷子擦拭抚背,但现在,他只是鄙夷地居高临下地望着衰朽的老人,静静后退一步,仿佛想避开这肮脏的身躯。
既然被周尔雅看破,那就不再需要伪装。
谷二少还趴在地上抽泣,自顾不暇,园丁在安抚快哭昏过去的宋嫂,孙堂良撒手不管,谷老爷子身边就没个人帮手。
只有韩虞赶紧上前,扶起了谷炳坤,喊了声一直傻看着安婶过来帮忙。
安婶慌里慌张地上前帮忙,拍了好一阵子谷炳坤才缓过来,但只能躺靠在沙发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瞪着站着后面孙堂良,大概还在等着答复。
所以还不肯死。
周尔雅望着孙堂良,这个年轻人有着健康的身体,身高大约有六英尺,肩膀宽阔,有着粗黑的眉毛和宽阔的额头,还有坚定明睿的眼神。
这本该是国家的栋梁,但现在,却只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如果你没有杀死李蔼莲的话,无论是租界还华界的法庭,都很难判你有罪。你为什么要画蛇添足?”
大致的动机,周尔雅能够猜想得到,但他想听孙堂良自己说出来。
“很遗憾。”孙堂良耸了耸肩,“我并没有杀李小姐,她对我而言,就如大嫂一般,我怎么会杀她?至于你说的其它,我倒愿意承认。”
不能定罪的事实,在成功之后,当然可以炫耀一番。
孙堂良抽出烟盒,轻轻地拍出一支,拿起谷炳坤面前的火柴,慢悠悠地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吞云吐雾。
“那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害谷家吧?”
周尔雅也不强求,孙堂良今晚要说的事情太多,倒不如让他先说自己想要说的。
只是他并不喜欢烟味。
周尔雅喜欢洁净的东西,无论是空气还是人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的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外面潮湿的空气带着微冷的雨飘了进来,但并不能冲散这阴沉腐旧老宅里的血腥和悲凉。
周尔雅拿出帕子,旁边的蔡副官走上前,从口袋拿出香料,放在他的帕子里。
“这个,当然是为了报仇。”孙堂良吐了口烟圈,藏在烟雾后的表情,隐隐倾泄出一丝悲伤。
“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家的产业是怎么归了谷家的,谷老爷子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望着瘫倒在沙发上的谷炳坤,露出如刀锋一样的讥笑神情,缓缓走近他,一字一顿的问道:“你说你把我当儿子,是杀了别人的父母,抢来的儿子吗?”
谷炳坤身子一颤,脖子上的大动脉胀起,抖动不已,翻着白眼,身体也开始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裤子洇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