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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家做客的这两日,顾家上下似乎都觉得很愉快。
于老夫人与罗家几位太太的交情在短短的两天里增长到了世交好友的程度。她们在彼此的亲戚故交中寻找着可以给两家情谊增添份量的信息,于是毫不意外地发现,平阳顾氏闺学的女先生罗蝶君,原来是归海罗氏位于京城的一个分支的女儿,而罗四老爷刚刚离任的驻所,原来离顾家姻亲柳家的姻亲苏家的家主苏瑞廷任职布政使的衙门只有不到一百里的距离。至于偏支旁系或姻亲故旧中,同年的、同窗的、联姻的……顾罗两家的太太们都满面笑容,非常高兴地看到,其实两家人早就关系密切了,只是没得机会亲近。
长辈们彼此交好,小辈们自然也不例外。罗家的小姐们看着温温雅雅,不声不响的,其实都是好性儿,对着顾家六小姐与十小姐的坏脾气,一点儿气性都没有,而且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都对顾十小姐十分客气,却又不显得太过殷勤。文娟长年在顾庄长大,身为长房女儿,自然是自重身份的,偏又是庶出,因此私下没少被人看低,如今得了几位性情相投又贴心的朋友,哪有不高兴的?
罗家大老爷嫡出的四小姐明秀,还特地求得罗大太太与于老夫人的允许,带着文娟姐妹们出门逛街,当然,是逛罗家的铺子,随行的丫环婆子护卫一堆,来回有马车接送,小姐们还戴了帷帽,绝不会被人看到一点容貌。文娴不敢去,文慧早就自个儿带人出了门,于是文娟在罗家姐妹的陪同下,玩了大半天,又搜刮了一堆海外来的小玩意儿,十分尽兴。
相比之下,文慧是带着自家奴仆出门的,虽然寻了熟悉归海的家人作向导,到底没法跟本地人比,且身上的银子也不多,又不肯拉下脸来与人砍价,看上什么,丢下钱就拿走。虽买到几件新奇物件,也有些类似于珊瑚盆景儿、嵌螺钿的首饰匣、菱花小银镜、西洋宝石镯子之类的上等货色,但回来后,跟文娟买的小玩意儿一对比,就发现自己多花了钱,买来的物件成色还不如文娟得的,不由得暗暗气恼,把才买来的那些刚刚还爱不释手的物件,全都让丫头丢进箱子里,眼不见为净了。
文娟见得了便宜,又气了文慧,心中得意无比,从此跟罗家姐妹更亲近了。
没出门的顾家人也得了不少好处。罗家新近有一批药材运到,其中几样名贵又极难得的人参、鹿茸等物被罗大太太送给了于老夫人,而蒋氏则从罗二太太那里得了几张保养方子,据说是宫里御用的,罗家担着内宫脂粉的采买大权,有这样的东西也不奇怪,蒋氏高高兴兴地收了,对罗二太太的观感也好了许多,在罗明义来请安时,也笑着夸了几句,并且开始在心下盘点顾氏族中未许婚的女儿,看有哪个可以与罗明义相配。
文娴一直陪伴在长辈们的身边,也有所收获。罗家五小姐明婉也喜欢弹琴,便送了她一本前朝的古琴谱,也算是珍品了。她虽然自诩是个官家千金,不愿同商人之女太过亲近,但拿人手短,便不好意思再拦着妹妹与罗家姐妹往来,自己偶尔也会放下身段,跟罗明婉论一论琴。
至于文安,倒是由罗大老爷的几个儿子陪着出门逛了几回,看遍了各国商船运来的各种珍奇货物,也算是见了大世面。几位罗少爷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但全都不会对他脸上的疤痕多加留意,让他很是舒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惊喜。
罗明敏自从见过一面后,便消失了两日,再出现时,就送了他两个小瓷瓶,道:“令表兄与我们罗家也有些交情,三个月前曾写信来,托我们寻些去疤的灵药,当时我们也不清楚原委,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海外奇方,正打算捎信给令表兄呢,只是手头事多,便一时忘了。正巧昨儿我那兄弟过来,与我见面时说起,我才忽然想到那药必然是为七少爷寻的,如今也省下托人转送的麻烦了,七少爷就拿了去吧。药我们已经寻人试过了,确有效用,只是不知七少爷用着如何。若是用着好,只管跟我说,我再托人寻去。”
文安愣住了,柳东行与罗家一个子弟交好,他是早就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柳东行会一直惦记着自己的伤,甚至早早就写信向罗家求助,一时间,百感交集,半晌才接过药瓶子,低声道:“多谢了……”
罗明敏笑着摇摇头:“朋友亲口相托,我怎能不帮?况且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就该两胁插刀的,况且只是这点小事?日后若换了我遇到难处,你也一样会帮我不是么?”
文安郑重点头:“这是当然你若有难处,只管跟我说就是但凡我能办的,绝不推托”
罗明敏翘了翘嘴角,也不再提这件事,只拉着文安在城内四处玩耍,累了便到罗家开的酒楼茶楼去吃本地名菜,不到一天,文安对他的称呼便从“罗二少爷”变成“罗大哥”,接着又从“罗大哥”变成了“明敏哥”,越发亲近了。
罗明敏不动声色,多喝了两杯后,便一副醉意,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不如意事拿出来发泄发泄,偶尔也埋怨几句家里的母亲和姐妹。文安毕竟只是个少年,经的事也少,喝得多了,听着罗明敏的话,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难怜的心来,一时大意,便把自己对母亲与姐姐的些许怨言都吐露光了。等酒醒之后,想起这件事,他便开始后悔。
罗明敏却对他道:“咱们是朋友,说话时又没别人在,你心里有气,对我说说无妨,但日后若遇到别的朋友,还是不要把这些心事轻易说出口的好。令姐毕竟还是闺阁女儿,若有好事之人,把你那些话传了出去,不但于你家声名有碍,令尊令堂也会生你气的。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么?”
文安心下感动,忙道:“明敏哥,多亏是你,若换了别人,断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罗明敏叹了口气:“我在家的处境,却与你有几分象,心里的苦闷,也是一样的。因此我看着你,倒觉得比旁人更亲近些,然我是外人,不好劝你什么,看到你行事不谨慎,除了劝两句,暗地里帮点小忙,也做不了什么。其实好不好,都在你自己,难道别人还能替你过日子不成?”顿了顿,又劝他:“还是少在外头喝酒的好,今日都是喝酒误事。日后有了空闲,咱们寻个清静院子,把旁人都赶走了,咱们自个儿喝个疼快”
文安笑了:“好就这么说定了明敏哥几时进京?小弟一定做东”
将人送回别院后,罗明敏转身离开,却没走远,在路口处便上了一辆马车。柳东行在车中已经等候多时了:“如何?还算顺利么?”
“你对他的脾性倒是了解”罗明敏笑得有些讽刺,“不过我看他对你倒还算真心,你这般算计他,心里倒也过得去?”
柳东行淡淡地道:“我何尝算计他什么?他的心事压得久了,发泄出来,也不必再郁结于心,对他身体反倒有好处呢。我知道他是个直脾气,也知道他待我不错,因此我是不会害他的。”
罗明敏看着他,叹了口气:“罢了,计划还算顺利,明儿我再约他出来玩,也就差不多了。四婶那里已经定好了日子,今儿知会过顾家了。”
柳东行点点头,有些迟疑:“听澜院……没再点香么?”他这两天有事办,没再守在罗家别院后方的林子里,因此对那里的事不大清楚。
罗明敏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没有,这几日我四婶时不时请文怡妹妹过去吃茶说话,想必没那空闲?”
柳东行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我真不是有心要算计安弟的……其实这事儿于他无害,反倒有可能帮他家避过大祸呢”
罗明敏想了想,也笑了:“说得对,你这位便宜表弟,性子委实太天真了,若把实话告诉他,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坏事呢。也罢,且这么办吧”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仔细想想,他既然选了通政司这条路,日后这种事只怕只会多不会少的,其实好友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又何必太过纠结?对他来说,顾文安……终究不能跟柳东行这个认识多年的挚交相比。
柳东行稍稍放下了心,视线已飘向车窗外:罗家进京的海船后日一早出发,他是否……还有机会见文怡一面?
文怡不知道柳东行此时纠结的心事,她这几日常常跟罗四太太在一起,相处得十分愉快。罗四太太性情柔和,知书达礼,又随夫在任上待了几年,见识不凡,罗家两位小小姐也是活泼可爱,她与她们在一处,总有一种仿佛在家里跟亲人相处般的亲切感。她开始关注罗四太太的身体,小心地打听对方的症状,打算回家后向萧老大夫请教,看是不是有法子为罗四太太调养一下身体。
顾罗两家离城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文怡得了消息后,一边吩咐丫头们收拾东西,一边留意着多宝格上那只香炉,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出发前一晚上,再度将它搬到窗前香案上,点燃了百合香。
只是,这一回她失望了。柳东行一晚上都没过来,第二天早上出发,罗家人前来相送,她才听说了罗明敏临时遇到急事,已经在昨日傍晚去了外地的消息。
罗明敏有事离开,那柳东行呢?他是不是也有事离开了?
文安在旁埋怨着昨日与罗明敏在外头闲逛,才逛到一半对方就走了,害得他不能尽兴。文慧则心神不宁地想着昨儿见到的一个宝石盆景,小声磨着母亲,求她派人去把那盆景买来,好作不久之后太后寿辰的贺礼。蒋氏为那盆景的不菲价格犹豫着,迟迟不肯点头。文娟拉着文娴,正依依不舍地与罗家小姐们告别。
文怡安静地站在大船甲板上,安排随行众人上船诸事,自己则一次又一次地往码头的方向瞄,却始终看不到柳东行的身影。她咬咬唇,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后悔:她若是前儿晚上点了香,就好了……
船要开了。
这次的海船要比先前坐的船大三倍有余,舱房的数目也更多,格局也要大一些。文怡自己占了一间房,另外还有两间邻房,是给随行的赵嬷嬷与丫头媳妇们用的。自打船离开码头后,她便先带着人到房里安顿行李,踩着船板,倒觉得比先前坐的河船要稳当许多,只能察觉到些许沉浮之感。
冬葵见她没精打采地歪在床边,便去问人要茶水,但回来时,手上却是空的,脸色还有些古怪。
秀竹问她:“姐姐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要茶么?”
冬葵清了清嗓子,道:“热水还没烧好呢,我过一会儿再去问。你到隔壁赵嬷嬷那儿瞧瞧,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秀竹不疑有他,便依言去了。冬葵却没去整理行李,只是走到文怡身边,欲言又止。
文怡抬起眼:“怎么了?有事?”
冬葵别别扭扭地,打开紧握的手心,露出里面的一个纸团来:“这是……方才罗家一个婆子塞到奴婢手里的……奴婢不认得她,不过她说……她说……这是有人吩咐她捎过来的……”
文怡皱了皱眉头,接过那纸团,打开一看,心下立时便重重地跳了一下,再看冬葵一眼,耳根红了:“知道了,你去做活吧,别……别跟人说去。”
冬葵很有眼色地低头应了,转身去整理行李。文怡深吸一口气,方才背转身,将那纸团重新展开,仔细看着上头的字。
这是柳东行写的,看笔迹,似乎是仓促写就,也没别的话,只是告诉她,东平不稳,尽可能不要与东平府的人有接触,尤其是东平王府的人。
文怡轻轻抚摸过那几行字,虽然更觉不舍,但心下的委屈却完全消散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在急着离开的时候,也没忘记她不是吗?
愿佛祖保佑,她此去京城,能顺顺利利地与他定下鸳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