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黔道:“非也,才见仕途不达,便匆匆退隐世外,未免将责任看得太轻。老实说,也没有你想得简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以为这世上还能有哪个清静之地?你要是真想活得自在,摆在眼前的‘入朝为官’,就是一条最便捷的道路啊!你若嫌官场黑暗,尽是旧有官制所限,大可自上而下,重新整顿一番,营造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理想王国。律法奖惩,莫不由你所定。世上最大的清闲乐事,正是身为至高王者,无人再能违拗你的心意。”
夏笙循淡淡开口道:“陆大人此言差矣。真金美玉,便栖于泥瓦,亦不稍改其质。你如认为我翼哥哥真有才能,他就不必依附于你们脚底。好男儿理当自强,同样成王,究竟是当一个被你们辅佐而起,处处受尽制约的傀儡呢,还是自立门户,随心所欲的好呢?该做什么选择,我想陆大人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错,以各方面实力论来,翼哥哥并不输于你们。待到争战一起,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呢。”
原翼笑道:“笙循所说的,正是我的意思。陆大人,其实我不过是四大家族之中,一个最没出息的子孙罢了。与其着眼于我,不如另去争取那三家之后。作为朋友,我可以带你去开开眼界。到了那里,你便会真正意识到实力的差距,以及自身的不足。我们但教避居于外,假如到时有所动作,我敢说,这中原上下,兴举国之兵,也决然抵敌不过。看在我们暂且安分,你就不要妄图点燃那根导火线了。否则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陆黔在两人间环视一周,向夏笙循赔笑道:“夏姑娘,你最美丽,最聪明。原公子有些见事不明,你不能跟着他犯糊涂,帮我劝他几句,可好?”夏笙循嫣然笑道:“我本就不愿他答应,如今恰是正合我意,你要我去说谎么?如果我本来不愿,即使说了也不诚心。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如陆大人一般,翻天覆地,无遮无拦的。”
陆黔几如当面挨了一棒,面色顿时极为难看,又道:“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原公子想想啊。女子以夫为天是不假,但怎能为你,妨碍到他的前途?那就不是贤妻,而是红颜祸水了。为着他好,倘若陪你黏腻一辈子,也是没什么出息的。相反劝他出仕,却可让他学以致用,大展宏图抱负…;…;”
原翼笑道:“陆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又哪有什么远大抱负?不愿跟着我爹习武,并非是对他有任何不孝,不过是不愿惹旁人背后非议,说我仰仗着任何人的势力。连我亲爹的麾下,我也不肯待,好不容易逃到外头,千辛万苦,总算混出了一点名头,难道还是为专程投奔韵贵妃来的?若说我的愿望,简单得很,那便是同笙循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好好疼她,珍惜她,做一对世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的幸福,由我亲手奋斗了送给她的,才有价值。你瞧,我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凡夫俗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们争取。”
陆黔简直快没了辙,干笑道:“你们二位,还真是夫唱妇随啊?”
夏笙循微笑道:“多谢陆大人夸奖。不错,一切的恢宏,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那才是我所要的。对于女人,不管她嘴上说的再怎么好听,私心里总还是希望,她的丈夫能为了她,抛下手头公事,陪在她身边。即使相对无言,只要静静地坐在一起,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此时无声胜有声。能得到这种平凡的幸福,我已知足。做帝王的后宫,每时每刻,都要与其余女人争宠,要跟她们共享我的丈夫,我不愿!我要嫁的人,定要一心一意的关怀着我,能待我好。不然的话,无论他的志向再如何远大,在武林间有再尊崇的地位,我也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李亦杰身子一僵,夹在筷子中的一口青菜顿时掉到了桌上。只感背脊阵阵发凉。不论他再如何迟钝,此时也能听得出,夏笙循那一句话正是专为讽刺他而言。他岂非正是立志拯民救世,“志向远大”?身为武林中最高一阶的盟主,还不算是“地位尊崇”?
南宫雪的心意,他是再清楚不过。无奈一来着实不爱,二来心里搁着沈世韵,明知是难以释怀,更不愿辜负了她。但师妹虽外表坚强,在感情一道,却向来怯弱,敏感的就如同一只易受惊吓的猫儿。难道这竟是向他的公然明示,同时又是对他这位无情郎的谴责?
缓缓抬起视线,立即就直触到了夏笙循的目光。仿佛她双眼互呈两面,一道是正与陆黔、原翼言笑晏晏,一如常态。而另一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只向他一人注视。李亦杰瞬间又惊又惧,惶恐失语,慌忙埋下头,以碗就口,遮住了面容,大口大口的扒饭。
同桌三人其后又谈论了几句什么,他都是一概不知。一餐饭吃完,反比未吃前更饿得慌。胃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是一并沉甸甸的。
似这般浑浑噩噩,不知延得几时,再抬眼处,已随着陆黔告辞出外,走在了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转头回望,原府已远远地看不清了。暗自苦笑道:“多走这一
遭,全无所获,徒增困扰。且算是我对你不住。”
陆黔笑道:“李兄别这样说。何况,怎能称得全无所获?刚才,咱们不是已得到了最重要的线索?不过真说起来,这夏姑娘也当真了得,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要不是我从前就爱着雪儿,还未必分得出来。到底还是你有本事,一句话不说,就能引得她露了底。”
李亦杰心中烦躁,暗道:“你要是不认得雪儿,那不过是无从分起,又说来干什么?”直等又走出甚远,脑中才逐渐呈现出他适才之语,蓦然一惊,脱口道:“怎么讲?”
陆黔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才夏姑娘最后那一句,什么嫁错了人,老公不疼之类的,分明就是指你而言。照这情形看来,她对你是既不能忘情,却又怀恨在心。两者难以均衡,如今正作无计可施之处,只好装作不认你。你每次去找她,便尽是出言试探,与你固然是折磨,与她则是更深的煎熬。”
李亦杰已然六神无主,道:“却要我怎么办好?她难道就不懂,我是真心祝福她与原公子,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安心了。最初之意,不过是为了当初讲下重话,给她道个歉。她又何必如此避之不及?”
陆黔道:“我瞧着是你不懂。你越是故作大度,只会让她更是伤心。那就表明了,你根本不在意她,失去她对你而言全无所谓。女人么,为何要闹脾气?还不就是等着男人来哄的?她们的眼泪,未必便是无助,更多的是想求得疼爱。雪儿化身为夏姑娘,是为了惩罚无情无义的男人,你就为配合她,也该故意装出一副伤痛欲绝的样子来。或者我教你一招,在她面前玩一出苦肉计。刀子抵上手腕,便说雪儿师妹若然已死,你也绝不独活,这便是要给她殉情去了。且看她服不服软,叫不叫停?”
李亦杰摇头道:“行不通的,我跟师妹从小一起长大,我为人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即使偶尔失意沮丧是有的,却也绝不会动不动就操刀子自杀。一旦做过了头,更惹她怀疑,这误会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陆黔一脚踢飞路边石子,叹道:“偏生你这么死心眼。好吧,既然如此,我另有个计较,咱们去请教令高徒如何?那小子啊,哼哼,别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个鬼灵精,只怕咱两个枉活二十余年,处事之道,反而还及不上他。”
李亦杰为难道:“你指玄霜?可是…;…;可是这…;…;”
玄霜确曾是他徒弟不假,但也同时是往日里处处顶撞,最终将他一脚踢开,与江冽尘趋入同流的逆徒。更要紧之处还在于,自己到玄霜面前,本就颜面尽失,没一点师父的样子。假如再赶去求他,为着又是那点“风流韵事”,还不知给他怎样的嘲笑。一时尊严扫地事小,在沈世韵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才是他最为不愿之事,委实不愿迈出这一步。
陆黔暗自冷笑,深知李亦杰处处谨小慎微,若不激他,他只能在原地畏缩不前。好比当初的武林盟主,不也全是逼出来的?强忍笑意,道:“你执意不肯,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凌小爷么,我是真心钦佩的,那不如我去向他请教好了。彼时待我抢先一步,探明夏姑娘身份,抱得美人在怀,你就在一旁干叹气去吧。”
李亦杰又惊又急,叫道:“不成!”见着陆黔一脸阴谋得逞的笑意,才知自己是给他摆了一道。骨子里的好胜之心登时又蹿升上来,总不见得堂堂武林盟主,还会中了昔日土匪头子的套。昂然道:“有什么了不起?大家一齐去便是,到时谁也别说临场退缩!”陆黔爽快应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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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璇自服下汤远程熬制的解药后,双唇、印堂几处紫胀终于隐隐退去。却仍然僵卧床上,动也不动。据宫中几位太医所言,她是因中毒过久,伤了心肺。虽然及时服食解药,散去毒素,其后仍得施以针灸药石调理,绵延数日,才可痊愈。
但因积患已深,大伤元气,此后只怕也得时刻小心谨慎,每到秋冬换季,但须着了一点凉,也易于引起旧病复发。身子就如秋风中摇摆的一片枯叶,脆弱不堪。
玄霜整日寸步不离的守着程嘉璇,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念诗,早已失却耐性,却总是不愿离开。仿佛担心自己一刻不在,就将恰好赶上她醒转一般。这天正值一切如常,忽觉背后多了两个身影。一手迅速滑到腰际,摸着了剑柄,才缓缓转过头。
房中站的正是那“有事相求的二人”。陆黔干笑道:“凌小爷,你的警惕心还真是高哇。好,很好,这样一来,担保再无敌人有能耐欺近你身前三步之内----”
还没等他说完,玄霜便抬手挥了挥,示意出去再谈。陆黔分明看懂了他手势,却总觉得他这动作更近似于赶苍蝇的多些,满心不悦。而李亦杰同是二话不说,一切全交由陆黔去与玄霜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