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看他此时还笑得一脸灿烂,心里油然生悲,暗道:“很快你就笑不出了。”但她是个不易记仇的,心里固是时常发狠,但旁人一旦待她稍好些,她纵有天大火气,也必将尽数化为无形。这会儿只是不忍打破李亦杰的好心情。
玄霜站起身来,道:“不必麻烦了。我今天来,不是向你学武,而是特为证实一件事。”李亦杰微一皱眉,道:“别任性。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玄霜冷笑一声,抬臂挥出,指尖直指李亦杰,傲然道:“你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与你切磋武艺得胜,从此便可与你解除师徒之名。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话,没忘记吧?”
李亦杰初时并没放在心上,只道他是抱着念头,前来试探。道:“我是答应过。怎么,你今天是打算向我邀战?”玄霜道:“不错!师父,我先称你一声师父,奉劝你好生记牢了。以后再想听我叫,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亦杰笑了笑,道:“口气倒不小,看来你对于打败我,倒是信心十足?”玄霜道:“若无十拿九稳之把握,怎敢狂言?我苦练至今,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亦杰道:“很好,那正便给师父看看,你这几月狠下苦功,究竟练出了什么名堂来。”玄霜冷冷的道:“不会令你失望的。就怕吓住了你。”李亦杰哈哈一笑,双手五指各自根根收拢,手背上现出了突起的骨头。
程嘉璇在旁观战,还比两人更为起劲,一阵咋呼,遂问:“你们打算怎么比?文斗还是武斗?”李亦杰道:“有何讲究?”
程嘉璇道:“我也是听说来的。所谓文斗,便是两人面对面的站立,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永无休止的循环下去。直到最后其中一人被打得趴下,或是主动认输为止。而武斗则是全无规则,乱打一气。最后倒下失去还手之力,或是先行弃权的,就算输了。”李亦杰先应道:“两种都可以,我没什么问题,看玄霜的意思了。”
玄霜不假思索,道:“还是武斗好了,没有那些麻烦规矩。何况在外头正式性命相搏,谁会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等着你来打?修炼身法,正是为避开对手攻击,又为何要站定了给他打?”
其实论起真正的内功,他虽练过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天魔大法”,毕竟也仅是粗通门路而已,怎能与练了十几年正宗内功的李亦杰相比?文斗虽是说来好听,但他却是必输无疑的,而且还得平白挨上一顿拳脚,又不知要腰酸背痛上多少时日。对他而言,希望可全是寄托在身形灵动、见招拆招上了,又怎能自舍优势?
幸而李亦杰也十分赞同,道:“不错,要考较一个人的真功夫,还是得看武斗。不过玄霜,你志向远大,就恐怕力有不逮。师父让你一让,不必你打得我弃剑忍输,只要能在我手下走过百招,就算你胜了。”玄霜冷笑道:“什么叫算我胜了?在外头可不会有人这么好心让你。不必了!咱两个一切按江湖规矩。”
李亦杰嗯了一声,道:“不占人好处,不领人恩惠,对于一个合格的剑客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小小年纪,已能有此领悟,好!”从腰间解下那一把从不离身的长剑,因年深日久,剑身上早已生满锈迹。转头问道:“玄霜,你用什么兵刃?”
玄霜道:“与你动手,还用什么兵刃?不瞒你说,徒弟今天是轻装上阵。不是我自大,就算你让我用,我也没带一件称手兵器。不过……我也不想给别人说,你占了我的便宜。这样吧,”一眼看到手指上还套着那块木片,就地取材,道:“我就用这块磨损了毛边,破破烂烂的木片,随便跟你比划比划。”
李亦杰一见之下,顿觉受辱。好半天才极力压下火气,道:“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一剑横削而出。玄霜站在原地,犹如没见到长剑袭来一般,仍是笑呵呵的看着他出招。等得剑刃砍到颈侧,这才仰头避过,举起木片迎击。不等打实,瞅准一处破绽,以木片钝处向李亦杰胸前撞去,自下而上,威力更添一倍。
李亦杰略微有些意外,“咦”了一声。往日两人比武拆招,一贯由自己把持攻势,玄霜跟他一交上手,顿时只能仓促招架,再无还击之隙,撑不了多久,便得被逼认输。
玄霜为此也考虑过不少招式,但他心里盘踞得尽是“招架”二字,即使前几招占得先机,很快还得化为被动。这几乎已成了玄霜进招间的一个致命弱点。而这次他竟能将惯例彻底抛开,由自行进招为主,同时眼中留心对手。那一招不论何等精妙,在他看来都不下于四、五个破绽,攻击任何一处,都可使自救、攻敌兼备。
如此过了数个回合,脚下突然转得几个圈子,欺近李亦杰身前。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倒是短兵刃更为有利。李亦杰的长剑只能远攻,却不能半途弯转过来戳他背脊,由此倒成了累赘。
而玄霜出手也是极快,直要令人眼花缭乱,常是连他上一招还没看清,那边早已使到了三、四招开外。环绕着李亦杰,刀光剑影闪个不停。而持在玄
霜手中的只不过是一块寻常木板,竟也能给他使出了刀剑锋刃之利。
李亦杰这一回不敢掉以轻心,他上次觉得玄霜功夫有所进展,但没想到过不几月,竟又能有此大进。这也算不得好事,难保他不是纯为贪快,走上歪路。武功间正邪之别,差异分明,假如一步踏错方向,就极难再回归正途。于是一边拆招,同时留心他的招式门路。
他如今已算得在武道小有成就,兼之身为武林盟主,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虽算不得精通,能认得总是有的。只觉玄霜的功夫仍与那秘笈中记载招式相像。而还不仅止于此,要说的具体些,是脱胎于秘笈,在他手中使出,则是经过不少后期完善的成品,手臂间流转过的真气也透着丝丝阴寒之息。
一个疏忽,突见他眼眸中一道狰狞红光一闪,瞬间布满了整个眼球。等再定睛看时,红光竟又消失无踪。同时为这一疏漏,小臂上被木片划出一条长口子。
玄霜一察觉李亦杰正盯着自己看,表情怔怔的出神,立即想到他定是在研究自己。索性将计就计,木片正好抬到高处,劈空转个小圈,自李亦杰左肩斜削而下,从他右腰透出,叫道:“这一招是你教我的华山功夫,叫做‘有凤来仪’。”
李亦杰向后纵跃,躲得及时,没给他划伤,但木片挥舞时带出一道凌厉剑气,几乎连自己也难以抵挡,身前衣衫依着来势走向,被划开了长长一条。还没来得及吃惊,玄霜欺身直上,一剑撩起,直刺他喉咙,叫道:“这一招是华山剑法‘白虹贯日’!你看不懂么?连自己师门的剑法也瞧不出、破不开,可见你平日里,一定常在偷懒吧?”
李亦杰又惊又怒,玄霜两招出手,他都只觉他剑招间带有股邪气。最初有这想法时,自己也要哑然失笑。剑招自古只有强弱之分,何来邪气?其后多接几招,终始转醒。原来玄霜出剑时毫不留情,招招直逼要害,仿佛与他有着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但这些功夫都是本门不外传之秘,除了身为华山派弟子的自己,还有谁能教他,并加以误导?这招式确是他所授不假,在玄霜手底,却已形似而神非。不知怎地,杀着一招紧似一招。
又这样过了数招。玄霜招式间,时而是秘笈中的招式,时而是华山派的功夫,时而又是自创的几式新招,统统叠杂在一块,搅得李亦杰头痛昏花,同时也是手忙脚乱,几乎已完全摸不清他究竟要使哪一招。
实则若以真实武艺而论,玄霜再怎样走捷径,毕竟修行时日尚短,怎么也比不得稳扎稳打十余年的苦功。而李亦杰一来受他怪招迭出所震慑,二来心存顾虑,不敢贸然使出狠招,当真将他击伤,难免束手束脚。玄霜却只是一味进招,将李亦杰逼得一时也是难以招架。终于忍不住叫道:“够了!暂且停手,我有话问你!”
玄霜手上丝毫不停,木片翻转如飞,叫道:“凭什么要停?你没认输,我更没认输,咱两个又是谁都没趴下,这场比武就还没结束,怎能中途停止?”
李亦杰无可奈何,但尽快查清真相显然比继续比武来得重要,逼不得已,道:“好吧,就算我输了。”话音未落,木片又在肩头重重一顿。玄霜喝道:“男子汉大丈夫,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怎地如此拖泥带水?什么叫‘算’你输?我要是说‘不算’呢?”
李亦杰反手架开木片,同时一撒手,将长剑抛落到地,叫道:“我认输!是我败了!”这一举动实则甚险,万一玄霜仍不肯认,在其兵刃脱手后继续攻击,自己又不敢以内力震伤他,处境必将极其凶险。
好在玄霜还不至做绝,见他投降,喜出望外,道:“这么说来,李大人,你是准我出师啦?”李亦杰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这样的徒弟,我教不起。现在只问你一句,那些功夫到底是谁教你的?”
玄霜满脸的不屑一顾,道:“哎,怎么还是这个老问题?刚才不是一招一式,都报给你听过了么?那就是你教我的华山剑术啊!”李亦杰怒道:“还在撒谎!我华山的武功,怎会带有那么强的杀气?你每一剑刺出,都是一副拼上性命,要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势头!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玄霜道:“师父教过,每次与人比武,都务须将对方想象成你恨到极点的仇家。点到为止的过招,根本就练不出什么来。如果你出手时,总想着尚有后路,即使战败,也不会受一点轻伤,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就不会有危机感,不会有一种非赢不可的信念。只有当你首先把持住先机,才有权利决定,到底是杀掉对方,还是对他‘点到为止’。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赢家的基础上。”
李亦杰听得他一番侃侃而谈,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一派胡言!师父几时教过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观念?我给你讲过许多遍,那些正道之礼,仁善之仪,你怎么却又记不住?一个人想学坏很容易,再想改好,却是千难万难。我倒想听听,大发这一通谬论的是什么人,他安的又是什么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