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后,二人先购得两套平民衣裳换上,多铎雇一辆马车,直到离城数里,遂另雇一辆,却不令先前车夫便走,而是多给了些银两,让他驾车与第二辆并排前行。其后每行一段路,总要转一辆马车。楚梦琳不解他用意,既已向皇上禀明,赶路时为何还要偷偷摸摸?但屡次询问,多铎总是含糊其辞。
没过几日,马车进入辽东境内。多铎不向楚梦琳解释,在辽中、康平、长海几处大城镇分别逗留,每处客栈都要了上房,吩咐楚梦琳待在房内,不得外出。楚梦琳在他身边已习惯缄口,并没多问。
这天多铎又带她赶路,命车夫驾车前往辽阳,在附近盘桓一阵后,可自行离去,却带着楚梦琳上了另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陌生青年,相貌身材都十分普通,但让人感觉似乎太普通了些,竟而有些反常。楚梦琳在车厢中听他提及所往新宾县的赫图阿拉,更是前所未知的陌生所在,终于忍不住询问近日行止缘由。多铎方与她说知。
赫图阿拉原是后金政权都城,又称兴京,在满语中为“横岗”之意。明万历三十一年,太祖努尔哈赤始建城堡于此,两年后增修外城,供亲族及精悍部卒居住。天命九年,将其祖父、弟、子等十余人陵墓迁往辽阳,建“东京陵”。但庄亲王舒尔哈齐生前秘密安排,受迁仅是衣冠之冢。他受兄长囚禁而死,早年于民间有一红颜知己,名叫穆青颜,曾在地底专为他修建一座地宫,规模浩大,位于永陵镇老城村的昭宗祠下,使他得与永安公主合穴而葬。
永安公主早年嫁往塞外,虽同舒尔哈齐历经患难,但从未行过正式拜堂大礼,至死也未能以他庶福晋之名载入史册。
为防外贼滋扰,这座王陵修建得迷宫一般,不仅道路曲折难行,机关暗弩更数不胜数。从图纸中描出的图画便是王陵内部地图,那段文字则是舒尔哈齐所留遗言,称自己含冤而死,望后辈嫡系子侄在他祭辰深入地宫大殿,得知真相后,为他伸冤复仇。
多铎心想古墓中危机重重,若不寻个富有经验之人陪同,仅凭自己与楚梦琳二人,不但难以成事,更可能遭遇不测。他计划周密,出宫前从王府中取了些玉器携带,都是入关后在百姓家中搜刮得来,有几件年代颇为久远。到大城镇作贩卖玉器的生意,故意引人注目,起初吸引的都是门外汉,逐渐才有内行前来。
玉器出手了大半之后,有个青年在身后悄悄跟随,到了一处陋巷,便现身询问玉器从何得来。多铎先假说是自祖辈传下,迫于生计方才变卖。那青年逼问几句,又装作遮掩不过,称此皆由倒斗所得。
那青年半信半疑,对过几句切口,待听得分毫不差,乃大喜,介绍说自己是外乡人,也是从小做这门营生,对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墓已失了耐性,孤身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就是想倒一个大斗,经多日探查,盯上了启运山脚下的兴京陵,即那块满语称为“恩特和莫蒙安”之地。多铎将地底王陵之事半真半假的跟他说了,那青年大有兴趣,立刻表示愿随同前往。
楚梦琳听他说得复杂,未能悉数领会,却仍是连声称赞。多铎意兴索然,亟盼尽早解决此事,坐在车上便只闭目养神,楚梦琳不敢吵他,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一路颠簸,不知行过几日,马车停了下来。据那青年说,前方遍地乱石泥泞,路况不易驾车,须徒步前往。
多铎下车后,扶着楚梦琳下来。行不多远,就见赫图阿拉城遗迹现在眼前,满目疮痍,杂草丛生,外屋城墙尚有部分残存,其余都成了残垣断壁,不复旧日雄姿。楚梦琳看到这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感到世事无常,浮沉不定,心里一酸,便欲掉下泪来。
战乱年代百姓多有流离失所,此处虽破落,总有些屋檐可供遮风挡雨,勉强充得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因此常或聚族而居,长年以来,渐形成个小村落。平时稀少有人前来,村民乍见几个外人,都忍不住留神多看几眼。
多铎为掩人耳目,先带着二人到各处参观拜祭,经关帝庙,看过文庙、启运书院,又到显佑宫、地藏寺;昭宗祠反而留到最后。三人拜过铜像,就在祠堂各处东翻西找,遗言中明示王陵建在昭宗祠地底,却未指出入口所在,找过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正商定着要将地上青砖拆开搜寻,忽听一声粗重的咳嗽,一名虬髯汉子走了进来。三人只道他也是来参拜的外客,连忙对着铜像扮出恭谨神色,企盼他尽早拜完,尽早走路。岂料那大汉不朝塑像施礼,一双小眼只在三人身上转个不停。打量一番,冷冷的道:“三位刚进关帝庙,我就注意到了,只因你们太过专注,没发现我跟在后面。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了?想要偷东西不成?”
楚梦琳第一个沉不住气,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这种破地方,有什么东西好偷?”那汉子道:“不是
偷东西?那么一定是找东西了。”多铎沉思片刻,半真半假的道:“昔年有一位英雄葬在此处,我等敬仰他遗德,特来祭拜,以慕其风范。”那汉子瞪眼道:“和硕庄亲王的陵墓不在这里,你们几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楚梦琳嚷道:“啊哈,你这可露馅啦,我们又没提起和硕庄亲王,只说是一位英雄,天下英雄何其众多,你怎么就知道了?”那汉子久居于此,不晓世事,同村人生性淳朴,缺乏应对外界的经验,一句话就给引了出来,大为光火。怒道:“那又怎样?我们祖上受恩公嘱托,世代做陵墓的守护者,不容盗墓贼肆意侵犯!”
多铎见情势如此,那村人显然知情,听语气对庄亲王并无仇恨,反有尊敬之意。要进入墓室,只有着落在他身上,不如实话实说,当下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墓主颇有些渊源,这位庄亲王……乃是我的叔父,请大哥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
那汉子道:“你的叔父?你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多铎道:“正是。”那汉子仍然面色不善,冷哼道:“同族有什么稀奇?便是亲兄弟间尚可不念情面,手足相残!”多铎听了“手足相残”四字,暗暗心惊。
楚梦琳火冒三丈,那汉子头脑虽简单,认定之事却分外固执,如果换做另一种情境:入口已现,对方仅是前来拦阻的多事之徒,那当然是二话不说,一剑将他杀了。现在偏偏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愤愤地叫道:“我们是奉穆青颜穆前辈的嘱托,进入陵墓取得庄亲王遗物,难道你们希望忠良之物永远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她绞尽脑汁编造说辞,无意中想起纪浅念曾跟她提起,断魂泪与穆青颜也大有关联,又有传言她是舒尔哈齐的情人,只因念着与永安公主的姐妹情谊,是故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姑且死马当活马医,随口叫了出来。
那汉子听了这句话,始终板着的脸竟有所缓和,道:“你们知道恩公名讳?莫非真是……”忽然又大力摇头,道:“不会,不会的。恩公早已逝世多年,你们还这般年轻,怎能再受她嘱托?嘿嘿,我也不是这么好骗的。”
楚梦琳道:“笨,谁说嘱托定要面对面亲口托付?穆前辈虽然逝世,尽可留下书信、手谕之类的,或者让她的后人转达,你说对不对?”这可算得一场赌注,只愿那汉子全无心计,否则若真让她当场拿出穆前辈的亲笔书信做对证,那就无计可施了。好在那汉子对穆青颜敬若神明,听得与她相关,未多细究,便就信以为真,抓了抓头皮,道:“既然是穆前辈所遣使者,自应另当别论……”
楚梦琳大喜,赞道:“对啦!想不到你这个榆木脑袋,终于也有开窍的时候!”多铎与那盗墓青年齐声喝道:“闭嘴!”好不容易劝说得那汉子言语松动,万一给楚梦琳一句话气得改了主意,真教前功尽弃。
好在那汉子没生气,却也没答应,又在头上抓了几把,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先去请示村长。你们等着,别走。”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又回过头叮嘱道:“千万别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远了。多铎暗想:“那还用得着你说?看来断魂泪秘密与庄亲王冤屈有关,此事定要即刻查清,你便是赶我走,我也绝不会走。”
楚梦琳暗骂:“同意我们下地宫,你做不得主。阻止我们,倒做得主了!哼,早知你是个纸老虎,没权管正事的主儿,我何必跟你费这半天口舌?直接让你去喊村长岂不省事?”
或是因那村落着实太小,房屋间隔不出几步距离,那汉子刚跑出去,没多大会儿,就和几名村民一齐簇拥着一位老者来到祠堂。那老者身材瘦弱干枯,风吹欲倒,白须白发,眉梢微微下垂,任何时候看来都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老者走到正中,双眼逐一略过楚梦琳三人,视线牢牢盯着对方眼睛,楚梦琳从未被人这般注视,或是说审视更为恰当,登感浑身不适,瞪回一眼。
那老者咳嗽一声,道:“听说三位便是穆姑娘的后人了。”楚梦琳道:“是啊,你还不快打开墓道,让我们进去?”
那汉子叫道:“不对,你们刚刚还说,自己是和硕庄亲王的后人,这一会儿又变了,说话前后矛盾,多半是扯谎。”
楚梦琳气得狠瞪他一眼,称他们是穆青颜的后人,是由村长说出来的,而他所谓“听说”又能听谁说?自然是那汉子了。要说他在转告时故意偏差,设个圈套给他们钻,以那汉子的智商,自是绝无可能,想来是转告时记得不清不楚,回转后却又想起来了。冷哼道:“你才说谎哪!大家都知道庄亲王与穆前辈的……关系很好很好,好到极点,好得就像一个人,最后就有了男女之事。庄亲王的后人,便是穆前辈的后人,有什么分别了?我打个比方,如果说你是你爹的儿子,又说你是你娘的儿子,这两种说法反倒成了相互矛盾,那不知是谁去外面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