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不可能的婚事(1 / 1)

大清疆臣。 米洛店长 6118 字 2023-09-10

阮元听钱大昕语气,也能理解六七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钱大昕的话来,只好道:“其实想来,和珅今年也不过四十余岁,日后的路会如何,学生却也不清楚了。”

“但你要坚持住,因为,你比他更年轻。”钱大昕道:“而且,今明两年,我想着朝廷之内,就会有些变数,明年无论如何,新君都会即位。我听说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其实对和珅都殊无好感,想来那个时候,朝廷也就要起变化了。伯元,眼下你在这山东,这场风波想来一时还不至于波及到你,但我想着,你必须做好准备。你乡试座师是朱大人,会试座师是王中堂,翰林教习却是和珅。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朝廷之中,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呢。”

“先生说笑了,想来我只是个学政,做官六年多了,所任也都是翰詹词臣,政事却几乎没有涉及。这样却又如何去决定什么胜负呢?”阮元听了钱大昕的话,也不禁笑了出来。

“伯元,你想过娶妻的事吗?我知道你有个三年之约,可这也快到了。你还年轻,以后家中总是要有个妻子的,要不然,无论朝廷诰敕、官场来往,还是家中事务,你都处理不过来的。”不想钱大昕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元一时也没想好这个问题,想了半晌方道:“先生,其实我也想过这一节,只是我实在不愿辜负彩儿,亲事最好是等到来年,这样也有时间准备不是?而且……这娶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了官,也不能不顾礼节啊?可爹爹又不识得那许多人,就算提亲,也不知向哪一家去提好呢。”

阮元却不知道,钱大昕已经将孔璐华其人其事,告知了阮承信。只是此时,钱大昕心中却还有另一番盘算:

“伯元,三十二岁,三品命官,前途不可限量,与衍圣公府结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伯元自己说得没错,他资历尚浅,单靠一年的学政经历,总是有些不够。可若是伯元和孔家结亲,那无论士人还是朝廷,只怕都不得不重视伯元了。这事想来,最为难之处是在缺个媒人。我无官无职,去衍圣公府未免寒碜……那也只有这个人了,伯元铁公祠前一番陈词,足见他与和珅本不是一路人。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嘿嘿,这样想来,老夫这还是一步大棋呢……”

“再说了,就算不想以后的事。给伯元找个如此惹人喜爱的姑娘,总也没有坏处吧?”

阮元看着钱大昕,却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第二天,一行人总算是搭上了船,很快回到了济南。春暖花开,山东督学之时已经完毕,想来不久之后,自己也要有新职务了。

冬去春来,曲阜的春天也恢复了鸟语花香。花木繁茂的孔家小院,也是一片和乐之象。

“弟弟,你要注意风力,要是觉得风大了,线稍微拉长一些也可以,可若是风小了,一定要收一些回来。要不然,风筝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孔璐华一边举着一个燕子风筝,一边给身边的孔庆镕做示范,孔庆镕开心的看着随风飘动的燕子,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你……你别总看着风筝了,也看看姐姐,看看姐姐是怎么拿风筝的。要不然等一会自己来放,你拿都拿不住呢。”孔璐华不禁“教育”起弟弟来。

“姐姐放心吧,姐姐放起来都这样轻松,我没有问题的。”

“你……你想说姐姐笨是吗?好啊,这风筝现在就给你,姐姐倒要看看,你能放成什么样子。对了,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的,接风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哦。”

“璐华。”忽然,孔宪增的声音出现在二人身后,孔璐华也先收了些线,把风筝交在孔庆镕手中,过来向父亲下拜道:“爹爹安好。”

“璐华,你说他都是衍圣公了,你这般教他玩风筝,你说……是不是有些轻浮,竟是不合仪度了呢。”孔宪增看着女儿笑道。

“爹爹说得是,只是,女儿也有女儿的想法,爹爹可否听听?”孔璐华道:“弟弟袭了衍圣公,这是不假,可弟弟怎么说,今年也才九岁。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童心旺盛之时,若能因而导之,让他保持这颗童心,以后循序渐进,他日后为人处世,才能更开朗、更通达些。若是从九岁开始,就对他多般限制,他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怕长大以后,性情也会受影响,而且那时爹爹和伯母也都老了,却也管不了他了。爹爹也不希望未来的衍圣公,是个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吧?也不希望弟弟他长大以后,性情总是抑郁,竟而折了寿数吧?”

孔宪增道:“璐华,没想到你心思这般缜密,可是……”

“还有一事。”孔璐华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庄重,道:“到了来年,弟弟便要搬到伯母身边住了。这一两年来,爹爹不会看不到,伯母和祖母,都想着在孔家做主,谁也不让着谁。伯母毕竟是金坛于中堂一家出身,自来便有一种高傲样子,祖母遇到大事,也从来不相让的。而且,虽然于中堂家败落了,伯母却是……”

孔璐华想说的是,当年于敏中与孔府联姻,本不是于敏中自己的意愿,而是乾隆指定的婚事。当年乾隆眼看孔宪培年轻,想着不如趁机笼络孔府,竟自己挑了于敏中的女儿,亲自做媒让于氏嫁入孔府。故而于氏在孔府待遇,要比之前的衍圣公夫人优越得多。甚至彼时坊间一度有传言,说于氏本就是乾隆之女,是认了于敏中为父之后才与孔府结缘。此言虽已被证明不实,但乾隆对于氏多加优礼,却是不假。此时于敏中早已因甘肃大案,被朝廷剥夺封敕,可于氏在孔府的地位,却一点不受影响。此时孔璐华的继祖母,七十一代衍圣公之妻程氏尚自健在,从来看不起于氏高傲作风,孔宪培一死,二人矛盾更是愈演愈烈,时常争吵不休。

孔宪增想着,也不禁感叹道:“你伯母的事,想来日后,庆镕也要为难些了。可话说回来,毕竟兄长那一支是大宗,咱们有些事,就算想帮,也不好插手,倒是难为你了。”不过想到这里,孔宪增却意外有了一丝笑容,道:“其实爹爹这次过来,是有事与你相询,要不,先来书房坐下吧。”说着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孔璐华自也跟了进来,让父亲坐在自己平日习字的地方。

“璐华。”孔宪增坐下后,便即问道:“爹爹想着,今年你也十九岁了,虽说爹爹也不舍得你,可结亲的事,也是该考虑了。而且,即便今年爹爹和人家定下了结亲之事,这婚礼也要到明年了。你若再嫁不出去,反而爹爹都有些说不出口了呢。”

“爹爹又说笑了。”孔璐华听着也不禁笑道:“难道爹爹定了婚约,女儿还能不嫁不成?只是爹爹今日这样说,却让女儿感觉,爹爹心中有了个中意之人似的。爹爹,您看上的却是哪一位?”

孔宪增道:“璐华,你确实聪明啊,爹爹这番心思,你也看得出来。不错,爹爹心中是有个中意之人,三品命官,女儿可还满意?”

孔璐华一听,面上也多了一丝惊讶,笑道:“爹爹,我们衍圣公府这是……大不如前了吗?女儿听说,上一两代的姑母、姑祖母,许的都是一品大员之家,便是几个辈分上还算亲的姐妹,不也都许了二品人家吗?怎么到了我这一代,爹爹开口就成了三品呢?”

孔宪增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之前你还说过,想要个和你诗文相谐的如意郎君,当时你没在意这些啊?况且你说本家女子嫁给一二品命官,都是许给了人家的公子。爹爹说的这个,是已经做了三品命官的那位相公本人啊。况且,来年便是新君即位,升赏也是常事,说不定你出嫁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二品了呢。”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把玩起桌上的一支湖笔,笑道:“爹爹,能做到二品三品的相公,今年却是多大了?该不会,胡子也白了吧?爹爹却要把女儿许给那种老先生不是?”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璐华,这个年龄,你不嫌大吧?”孔宪增依然神情自若。

可是说到这里,孔璐华却忽然一惊,清秀的双眉之间,竟渐渐露出了几粒汗珠。

眼看女儿神色有异,孔宪增也笑道:“璐华,有一件事,你还是和爹爹说清楚吧。你房里后来添的这几首诗作,究竟是何人所作?你说是你做的,可你写的这‘积案盈箱又几千’……你却是在哪里见了这许多试卷的?你平日作诗我也看过,都是一幅安逸闲适,花好月圆之象,从未用过‘剩墨’、‘残烛’这般清冷哀怨的词句啊。这两首诗,想来是旁人所作吧?不如,爹爹来帮你猜上一猜,如何?”

“爹爹却乱猜什么?这些词句又不是今人所创,唐人宋人也做得的,女儿用上几句,有什么不对了?”孔璐华道。只是她却不知,此时自己的脸色,又已羞红的如蜜桃一般,这番神色,孔宪增自然看得比之前的孔庆镕都清楚。

“爹爹和你明说了吧,这可以在案头之上,放上数千试卷的人,放眼山东,也只有一人,便是学政。你那首写瀛台的诗,不用说,自然也是去过瀛台之人所作了。身为学政,去过瀛台,你又有可能认识的,除了阮元阮学使,却还有第二人吗?若是有,你自己说来与爹爹听听可好?”

“爹爹你强词夺理!这诗句人人都写得,怎么就是阮学使之作了?”

“还不服?”孔宪增话是这样说,脸上却犹带着笑意,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来,这册子内容甚薄,故而随身携带,也极为方便。道:“这册子是我在四氏学那里得到的,四氏学里的学生,都知道阮学使的名字,为了方便自己被取录,便揣摩学使诗文,以图迎合学使。这都是常事了,没什么好奇怪的。而这诗集之中,正巧便有阮学使这两篇诗作。你看,这还有一首南书房散直之作呢,怎么,若说这诗句也是你所作,那你又是如何得见宫禁之中,那南书房景象的呢?你说四氏学中有人去过京城,他们也进不了皇宫啊?”

“这……”即便孔璐华再怎么聪明,面对实际证据,却也无言以对了。

“不过爹爹说这些,也不是责怪你。你爱慕的人既然是阮学使,那爹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不想孔宪增却如此说了下来:“阮学使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先前的妻子去世之后,他想着三年不娶。可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你今年订婚,婚礼也要到来年,正好来得及。阮学使年纪虽比你大,但也算年轻,更何况,他为官六载,三十二岁,便已是三品命官,能有这番际遇的,全天下还有几人?你跟了他,后面自然有的是荣华富贵,爹爹当然放心了。只是眼下爹爹却不知道,阮学使家人作何打算,毕竟婚姻之事,也得他们家先来提亲……要不这样吧,只要阮学使找个媒人来提亲,爹爹就允了这门婚事,如何?”

原本孔宪增想着,既然女儿早已爱慕阮元,阮元家世人品,自己也颇为欣赏,只要阮家来一次曲阜,表明愿意提亲,剩下的就只有走过场了,倒是比另寻他人合适得多。可不想孔璐华听了这段话,虽然最初之时,面上晕红一层接着一层,可到了后来,红晕却渐渐淡了。自己话说完不久,孔璐华便将身子转了过去,待得片刻,她又回过身来,这时女儿面上,却是无比的端正凝重。

“爹爹,婚姻大事,事关女儿一生,女儿不想如此草率。”这句话更是让孔宪增始料未及。

“怎么,爹爹猜得还不对?你爱慕阮学使,这爹爹并没有反对啊?”

“爹爹说我爱慕阮学使,您说得……说得没错。”孔宪增却未曾想到,这时眼前的女儿,言语既沉着稳重,又让他难以抗拒。“可女儿觉得,爱慕是爱慕,婚姻是婚姻,女儿确是爱慕阮学使的诗文,而且……女儿也知道阮学使为人心善。可即便如此,这些与婚姻,却又不同。若是女儿和阮学使成了婚,做了夫妻,那我二人每日每夜,都要相伴在一起,女儿所要接受的,便不再是阮学使的诗文才干,也不只是阮学使的人品,而是……而是他的一切。那样女儿要考虑的,就更多了。爹爹,今日您能和我说这些,女儿自然感谢爹爹,可之前女儿只觉得,阮学使是个相谈甚欢的好友,这相距夫妻,有些太远了。所以婚姻之事,女儿还想再思考一番,还望爹爹允准。”

孔宪增见女儿神色,知道这一番话,自己是争辩不得的,也只好道:“璐华,你说得对,这阮学使家人还没有动静,咱们自然不用着急。只是爹爹想着,阮学使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这你也不否认,是吧?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爹爹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却没有任何动作呢不是?”

孔璐华也再次向父亲拜过,回到院子里看弟弟放风筝去了。孔宪增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钱大昕:

“辛楣先生那日从我府上离别时,倒是和我说过,璐华才貌双全,阮学使青春正盛。当时我尚未在意,或许,辛楣先生也有撮合他二人之意?不如我先问问辛楣先生,若是他也有意,能和伯元的家人疏通一下,此事便有希望了。”

想到这里,他也自修书一封,送到了钱大昕寓所之中,说明了自己想法,希望钱大昕可以联系阮元家中长辈,与他们商议结亲之事。

由于来年便是新君即位之年,按照旧例,朝廷也要恩赏百官。政绩突出,资历足够的官员,便要优先升迁,即便升迁不得,不少官员也会得到赏赐。这几日阿桂在军机处中,便收到不少吏部奏折,想着几个军机大臣一同审议,之后再交由乾隆参决。可这一日眼看从卯时到了巳时,军机处中却还是只有自己一人。

这一日看了两篇公文,阿桂计议已定,心中也有了回复乾隆之语,可这几篇公文,以前都是至少二三人一同参决,之后才能在乾隆面前拟旨,这一日只有一人,却什么也做不得。想着想着,阿桂眼前也忽然一花,公文上的字迹竟一时完全看不清楚。

阿桂自觉身体不适,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什么事都能自己调理过来,闭目沉思,已想到这是因自己已经七十有九,精力目力,自然是大不如前了。想着想着,自己也是一阵苦笑。大概两三年前,阿桂便已察觉,自己办事较之青年,甚至较之六十岁之时,精神都大有不济,当时他心中,就存了退隐致仕之念。可每逢心有此念,便即想到,一旦自己隐退,下一任领班军机大臣,只能是和珅。若是那样,和珅一党,必将肆无忌惮,再无任何人可以阻止。是以片刻之间,便将致仕的心思压了下去。可这一次,他虽然竭力想要按下这个念头,心中意志,却似跟不上这个念头了一般,再也阻挡不住。

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纵使阿桂戎马一生,此时却也不禁自嘲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钱大人,阿中堂向来有令,没有公事,即便我等章京也不能来军机处见他,就算是我,也不敢破这个规矩。钱大人还是请回吧,钱大人……”这声音他自然耳熟,是军机章京吴熊光的声音,吴熊光自乾隆五十年入军机处做章京,十年来办事勤恳,处理军政庶务也得心应手,是以阿桂格外重视他。之前出京治水、办理刑狱,也都让他一并参议其间,一直想着这次新君继任,还要再行保举。

只听军机处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位老臣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看见阿桂,竟直接跪了下来,再也不愿起身,吴熊光从他身后跟进,道:“阿中堂,是下官无能,拦不住钱大人,还请阿中堂重重责罚下官!”

阿桂定睛看时,只见眼前跪着的人乃是钱沣,这时钱沣也是军机章京,只是因阿桂定下了规矩,他也不能随便与阿桂往来。想来钱沣一向办事谨慎,似不至于无端生事,遂问道:“南园,我向来有规矩,军机处只议公事,槐江在这里做章京十年了,我也没有因私事在这里见过他。听槐江的意思,你今日原无大事,那就先回去值班吧。”吴熊光字槐江,阿桂这样说,也是不愿责罚钱沣。

不料钱沣却道:“阿中堂,请阿中堂救救大清吧!下官来这里一次,破了阿中堂规矩,任由阿中堂责罚便是。可下官今日若是不来,只恐大清朝,不几日间便要四分五裂了!”

“钱沣!你胡说什么!”阿桂听了这句话,不禁怒从心生,站了起来。可这时他也隐隐觉察,心中原先的一股火气,竟然提到半路,便渐渐消了下去。五年前因同样的话语,他曾将尹壮图暴打一顿,虽说确实是为了尹壮图安全,不让他再行受过考虑,却也真有三分怒气。可这一日面对钱沣,自己竟然没了当日的气力。

想到这里,阿桂只好又坐了回去,道:“南园,这番危言耸听之语,以后再也休提。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分裂不了我大清!有什么事,你从头说吧,我听着,天塌不下来。”

钱沣对这件事的前后,了解也不全,但凭着自己的了解,还是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而阿桂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日军机处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值班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