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然界限(1 / 1)

两界山往事 梁山子坤 4382 字 3个月前

前去十里。

大漠。

后去十里。

草原。

碧草连天,风吹草低见牛羊,美如天堂。

黄沙漫天,风吹沙飞石如斗,凶如地狱。

一片连绵起伏的荒山,成了大漠草原天然的分界线,被称为两界山。

无垠的草原。

无边无际。

无垠的大漠。

无际无边。

区区二十里山峦,不过是大海中一丝波纹。

绿色的海。

黄色的海。

一边天堂。

一边地狱。

两界山。

分开了大漠草原。

也分开了地狱天堂。

小镇坐落在山中。

因山得名,被称为两界山镇。

来来往往的走卒过客,谁耐烦记得这冗长的名字?一律称之为两界山。

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路旁两排土屋,约有百十来间,开了几爿店铺,算是条街道吧!

街道尽头,一座小酒馆。

照例是土屋,照例是木桌,照例是泥坛,照例是蓝布酒旗。

平淡无奇,一眼看上去,寡然无味。

酒馆后,一颗白杨,粗约十围、高可参天。在树木稀少的塞外荒原,尤为显眼。

夕阳西下——

一个老妪,脚步蹒跚,拖几根干枯的红柳枝条,佝偻着腰,正在艰难地前行。

一队客商,神色麻木,缓缓走过小镇上的土路,步伐沉重,他们的骆驼疲惫地哀嚎连连。

一支马队,突然从远方奔来,马蹄声响如轰雷,转眼,又奔向更加遥远的远方,只留下一路烟尘……

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

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酒馆。

谁也不知道那条土路上,每天经过多少人马?

就像谁都不知道,那几个泥坛中的酒,什么时候会干?

而这个时候,酒馆门口厚重的棉布门帘又被掀开。

一屋子喝酒吃肉的人全都抬起了头。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挤满羊皮袄与汗臭味的地方,会进来几个如此别致的人。

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举止优雅、形容高贵。

门外传来几声骏马嘶鸣的声音。

连马叫声都如此清脆?

端着粗瓷大碗大口喝酒的酒客们不仅暗暗惊叹……

“公子!”一个年龄稍长的壮汉对着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说道,眉头无意间皱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地方不大满意。

“公子,我看……”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也抽了抽鼻子,好像很难忍受土屋中的味道。

“……”少年秀美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很轻很优雅地,摇了摇头。

两个壮汉皱皱眉头,没有再说话。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周,只有靠墙角的一张桌子空着。径直走了过去,很小心地替少年拉了拉椅子。

少年一声不响坐了下来,随手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木桌上。

两个壮汉也将兵刃放在木桌上,端端正正坐在了侧首。

木桌对面,正是柜台。

同样是原木的颜色,一般粗鄙、一般肮脏。

一个面容清瘦的老汉坐在柜台后面,肤色黝黑,满脸沟壑。平放在柜台上的一双手,手指粗短,像一件用久用秃了的农具,指节粗大,活似古松枯根。

眼看客人进门,老汉一声不响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身材高大的壮汉早有些难以忍受了,眼角瞅瞅少年,少年却也是一言不发,静如止水、稳如泰山。

“啪!”看着少年神色,壮汉举起手又放了下来,迟疑片刻,拍响了桌子。

动作很轻,声音却很大,看得出,其人内力非凡。

“酒保!”壮汉又是一声怒吼。

再看其脸色,似乎已经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来了!就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嘟嘟囔囔应答着,拖着一条腿跑了过来。

这无疑是个木讷而愚笨的人。

他似乎不大会说一些动听的话,只是不住地喘着粗气,随手抓下肩上的一条毛巾,下意识地擦起了桌子。

黑乎乎的木桌,黑乎乎的抹布,高个壮汉又禁不住抽着鼻子皱起了眉头。

“公子,这……”壮汉好似对这家粗鄙的酒馆已经忍无可忍了。

少年还是一言不发,轻轻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冲擦桌子的男子做了个优雅的手势。

“公子!”稍显年长的壮汉猛地站了起来,强压怒火,准备劝劝少年。

少年依然一言不发,冲其做了个很轻微的手势。

年长壮汉无奈,一屁股又坐在木凳上,紫棠色的面皮涨得通红。

“客官……”那个笨拙的酒保空擦了半天桌子,突然想起似乎要问些什么。

“啰嗦什么!”高个壮汉随手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一下子丢在他身上,强忍着发出一声咆哮。

少年还是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酒保慌忙接住银子,跟抹布一块攥在手里,又拖着一条腿,慌慌张张跑了下去。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

跟小酒馆的形象一致,这些酒菜实在太不堪入目了。

一盘羊肉,一盘豆干、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当然还有酒。

装酒的泥坛一样黑乎乎的。

再看酒碗,不出所料,一样粗不可耐,上面居然还有豁口。

连一直静坐不言的少年也皱起了眉头。

高个壮汉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坐在上首的少年,霍地站了起来,直勾勾盯住柜台后面的老汉,一把抓起桌上一个酒碗,咔嚓一声,捏成了粉末。

老汉端坐不语,那双苍老的有些浑浊的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

刚送走几个客人的酒保闻讯赶了过来,看见这幅场景,身形一躬,一只鸡爪子一般的手有意无意抓紧了那块抹布,双眼射出一道异样的光。

年长些的壮汉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按在桌子上的手掌随意一翻,那坛酒便像变戏法一般滑到了他的手中,随即,手腕一抖,酒坛猛地弹出,直冲酒保飞了过去。

抓着抹布的酒保站立不动,矮小的身躯却早不声不响缩成了一张弓,活似只扑食的野猫。

突然,凌空疾驰的酒坛骤然停住,落在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上。

顺势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横披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腰带上别着一把硕大的板斧,正背对着俊美少年以及两个壮汉,左手托着酒坛,右手端着一个大碗,不紧不慢地喝着酒,面前木桌上只有一盘豆干。

高个壮汉见状,身形一变,手臂陡然变长,眨眼功夫,早拔剑在手。

年长些的壮汉也抓起了宝剑,目射两道寒光,直勾勾盯着那个魁梧的背影。

空气陡然变得紧张。

“朋友……”俊美少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也跟他的面容一样柔美。

“嗯!”那汉子不紧不慢喝干一碗酒,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左手依然托着那坛酒,阔步走了过来。

柜台后的老汉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漠然地坐着。

汉子的身材是如此的高大,以至于那个高个的壮汉都要仰视了,一幅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更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朋友,先喝一杯?”俊美少年站起来,冲汉子一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喝酒可以,但不是朋友。”汉子瓮声瓮气地应答了一声,丝毫不领情。

再看那张脸,仿佛是上古的岩石刻成一般,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温度。

“放肆!”高个壮汉手握长剑,冲汉子一吼,那柄精炼的长剑竟发出一丝异样的声响。

“好大胆的狂徒,知道我们是……”年长些的壮汉似乎被汉子的气势压得矮了半截,一抖手中宝剑,不甘示弱地吼了起来,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个木偶般站在原地,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定睛一看,一根筷子早已插入了他的咽喉。

俊美少年跟高个壮汉霎那间惊呆了。

“轰!”年长壮汉的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少年一怔,一把抓过了桌上的长剑。拔剑在手,一只纤细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再看汉子,依旧站在那里,左手托着酒坛,右手端着酒碗,那把板斧依旧插在腰间,似乎不曾动过。

这——

少年秀美的双眼迅速环顾一周,手中的长剑已经飞出……

没有什么异样!

少年思索着,手中的剑早已像条出洞的毒蛇般刺向汉子的咽喉。

汉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山。

眼看少年的剑锋就要刺穿汉子的喉咙,身旁的壮汉生怕有失,手腕一翻,掌中宝剑几乎同步飞向了汉子的胸膛。

“啪啪”两声,一切都突然停滞。

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少年的剑停在离汉子咽喉不到三分的距离,白皙光滑的脖子上猛地喷出一片血雾。

高个壮汉呆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宝剑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目光呆滞,似乎灵魂已经出窍。

一个驼背的老汉慢悠悠站了起来,少年的身躯突然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老汉。满脸皱纹、黑瘦不堪,裹着一件羊皮袄,手里拿着根鞭杆。

那是根极为普通的红柳鞭杆,拇指般粗,四尺来长。

大漠中放羊的牧人几乎人手一根。

老汉咳嗽着走了过来,对那个早被惊呆的高个壮汉熟视无睹,手中的鞭杆点了点汉子的肩膀,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二傻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了?”

只是轻轻一问,壮如铁塔的汉子早弯下腰,对着老汉连连抱拳,像个奴仆般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趁这一会工夫,不知何时回过神来的高个壮汉突然一弯腰,捡起少年的宝剑,手腕一抖,冲老汉的后心死命刺来……

如此近的距离,背对敌手,又是偷袭!

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躲不过这一剑。

老汉不是神仙,却偏偏躲过了。

没有人看见他嘴角的一丝冷笑,头也不回,反手一鞭杆,壮汉的一条胳膊顿时耷拉了下来,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老汉悠然转过身,拄着鞭杆,咳嗽一声,缓缓地对壮汉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在别处怎样,老汉管不着,在这里……咳-咳,这里可是两界山!留你小命一条,还不快滚……”

早没了方才那份傲气的壮汉像是遇见大赦般反应过来,满是感激地冲老汉躬躬身,一转身,已然跑得没了踪影。

老汉不停地咳着,扶着胸膛坐了下去,顺手将鞭杆靠在墙壁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屋子的酒客纷纷议论开来,店里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酒保又抓起了抹布,下意识地擦开了桌子。

只有柜台后的那个老汉,自始至终,未发一声。

一双浑黄的老眼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好像也没听见任何声响。

还有柜台前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少年,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好像都熟视无睹,一直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吆。

年龄不过十八九岁。

虽然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的修长。

一声粗布衣衫,脚上一双带毛牛皮靴子。

连插在腰间的那把剑都是那般简陋——哪怕喝酒,剑依然插在腰间。

年轻的面庞上刻满风霜的痕迹。

面前只有一坛酒,一盘花生。

少年静静坐在木桌前,倒上一碗酒,慢慢喝干,再倒上一碗酒,再喝干,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饶是家坐落山乡的小酒馆,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让两具尸体躺在里面,总之不是太雅观。

老汉静静坐在柜台后,看了许久,不经意间,砸着嘴,叹了口气,一双深陷的眼睛盯盯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酒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子,突然,一声大喝,从后厨走出一个中年女人。

这女人长得颇为粗壮,水桶一般粗的腰上围了件油腻腻的围裙,脸色黑红,活似一口大号的锅底。

女人不顾一屋子酒客的议论,径直走过去,推了酒保一把,自顾自地抓起了那个俊美少年的一双脚,酒保一愣,旋即赶上去也抓起了那少年的一双胳膊,两人略微有些吃力地将少年抬了出去,半晌,又回来将那个壮汉的尸首也抬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女人跟酒保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女人依然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酒保拖着一条腿,手里多了一个簸箕,里面装满了沙土。

干涸的土地,血水渗得很快,覆上沙土,略微一收拾,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门外响起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