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二十四年秋,蟠龙镇官府学办在李先生离开一年多后,迎来了新的教司,这对镇上的百姓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那些因为没有教司在而镇上“为非作歹”了一年多的熊孩子们,终于要乖乖回到学堂拿起书本了,至于学办被升格为学府这件事,大部分人还没有理解到其中含义,只是觉得这位叫周喆的新教司,模样看上去实在有些年轻,不像是大家印象中先生的样子,而且看上去并不十分可靠。
自从十一年前星潮在小镇外时隔一百二十年后再次降临,镇上有了很多新的变化。
首先一点便是陆续搬来了很多新面孔,十年前,从京城来了一个叫李淳號的老先生,在官府学办挂职教司,离任时还带走了三个学生,收为入室弟子。后来,一个穿着破烂麻衣的老和尚来到镇门口,用手中拐杖画了个大圈,把镇子大门和门口的桃树都圈进去了,说是要在圈内建个小庙,导致整个小镇南门交通瘫痪,镇守郭佑一开始气的胡子乱抖,后来在与李教司面谈之后,竟然也答应了。
之后两年,江南氏族与本就由蟠龙镇发迹的大家族,也都纷纷在镇上置办了产业,原本偏远的镇子此时逐渐有了些帝国西北商贸重镇的意思。
然而这一切都和赵五毫无关系,他依然是那个小镇军驿唯一的驿卒,饲养着两匹逐渐露出老态的军马,除了左臂的旧伤在阴天下雨时更加疼痛难忍,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有了一个儿子。
用赵五的话讲,年轻的时候他也是军队里顶呱呱的俊俏娃子,只是那时候常年忙着练兵和杀蛮子,就把娶媳妇的事耽误了,后来受了伤从密云关来到蟠龙镇,有了这个念想,却已是年近四十的老光棍了。赵五本想着反正老赵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没有必须传宗接代的讲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十年多前,一个初冬的深夜,赵五驿马归来,从小镇大门路过时经过桃花树下,听到一阵细弱的哭声,上前查看,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躺在桃树下,已被冻得浑身通红,气若游丝。赵五急忙扯开身上的棉衣,擦干雪水,用烈酒反复揉搓全身,折腾半宿,好不容易捡回婴儿一条性命。
随后几天,赵五抱着男婴打听遍了整个小镇,并无一家最近丢了孩子,觉得可能是偶尔往来的商旅丢下的弃婴,便养在了身边,因为男婴被捡到的时候,面向远处的西枫山,所以起名赵西枫。
老来得子的赵五对赵西枫异常宠爱,视如己出,觉得至此生活有了新的意义,他花了三个月的饷银买了一只奶羊,与两匹军马养在一起,平日里不出驿的时候,就带着赵西枫在马厮里看羊喂马,讲讲自己年轻时杀蛮子的故事,或者背两篇仅会的佛经;有任务时就把赵西枫托给酒铺的李婶,所以赵西枫五岁便学会了骑马、喝酒与诵佛,一老一小日子过得平静且融洽。
如果说有什么让赵五觉得有些遗憾的话,大概是幼年时儿子在雪地里冻坏了筋骨,这些年身子一直比较虚弱,受不得寒,最先一两年,每逢入冬,必然大病一场,最冷的时候,必须泡在热水里,身上才有正常人的温度。
这几年来赵五为赵西枫的身子骨操碎了心,平日里的调养自不必说,就连城东药铺的方子也换到了第五副,最近三年,更是带着赵西枫练起了军中锻体的基本套路。于是镇上的人就经常看见天还没亮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镇口桃树下慢跑、踢腿、蹲马、打拳,直到日上三竿,方才停止,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几个月之后,赵西枫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是镇上居民这下可惨了。
赵西枫虽然从小身体虚弱,却是个性子跳脱闲不下来的主儿,刚学会走路就能爬上房顶掀人屋瓦,六岁多的时候骑着山羊在小镇集市上横冲直撞,拱翻了贾瞎子的算命摊,撞塌了吴伯的书画台,于是大伙儿发现贾瞎子原来真是假瞎子,而吴伯那从不许旁人触碰的书画台下,藏着多年来积攒下的私房钱。
后来,赵西枫在李婶酒楼说书人处,听得几本演绎小说,就在同龄小孩当中组了个西枫教,自封教主,哄的其余“教众”对他行“伏地三滚”大礼,大人们每天看到自家孩子每每回家必是灰头土脸,一身泥巴,都恨死了老赵家这个混世小魔王。
现在,小魔王会了武术,那真是谁也挡不住了。
镇上自此少了个体弱多病的病秧子,多了个捣蛋的将军,打架的元帅,鸡鸭猫狗飞禽走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倒血霉,被赵西枫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赵西枫抓到这些小动物也不欺辱打杀,而是抓在手里为其背诵佛经,天天如此!久而久之,邻里觉得公鸡打鸣都带着节奏和禅意。
如今赵西枫已经十岁了,差不多到了大周法定孩童蒙学的年纪,大家都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把这个小魔王交给先生管教了。
在赵西枫约摸五岁的时候,赵五便开始考虑存些银子为赵西枫入官家学办做准备,好在大周朝对军人想来优沃,省吃俭用下来,还是凑出了这笔钱。
这天,是蟠龙镇新教司上任第一天,也是新学生报名入学的日子,赵五带着银钱,拿上特地从李婶那里买来的两壶镇上特产特产的琉璃烧,想了想,又从房檐上拿下两条挂肉,这才带着赵西枫向着学办走去,听说今年入学的规矩和往年不同,在赵五看来不过是新来的先生想立个规矩,多带点礼总是没错的。
当赵五二人走入学府偏厅的时候,厅里已有四人在座,上首位正是新任教司周哲,左手边是镇外小庙的老和尚,右手边一人五尺来高,赤面虬髯,一身穿着贵不可言,而一镇之守郭佑只能敬陪末座,四人本来在低声商量些什么,看到二人走进来就停下来,笑着看向赵五。
赵五先对周喆抱拳,再回身对郭佑行礼,这是大周书教为先以礼治国的底蕴,接着说道:“周先生,这就是我家的娃子,叫赵西枫,今年刚好十岁,我想让娃读个书,也不图个啥功名,就是认几个字,咱这镇上的私塾先生又没啥能耐,就想着送娃来个官府的学办长点真本事,将来比我这大老粗有出息就行,您看是不是给安排个位置?”
郭佑在一旁笑道:“老赵是镇子里的老人了,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前几年星潮降世,还是老赵出的驿,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万望周先生收下这孩子,也算了却老赵一桩心愿。”
一旁的麻衣老僧也看着赵西枫,满目慈祥:“这孩子三年年来每日清晨都在我这小庙门前练体,是个有毅力的好孩子。”
赵五憨笑抱拳谢过郭佑与老僧。
周喆笑道:“既然有大师和郭镇守做保,这个面子我是无论如何都要给了,但是面子归面子,规矩归规矩,今年咱们蟠龙学府入学是要考试选拔的,如果考试没有过关,也不影响入学,只是选拔出的优胜者会跟随我学些认字之外的小玩意,不知赵家这位小友有没有兴趣。”
众人看向赵西枫。
赵西枫奶声奶气的清了清嗓子,答道:“那你可要好好教我。”语气自信笃定,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过不了考试。
众人哈哈大笑。
周喆递给赵西枫一个手牌,正面刻着一只眼睛,背面空白一片,嘱咐赵西枫贴身收好之后,就起身送客了。
赵五了却一桩心事,带着赵西枫对众人一一见礼告辞离去,出门时把挂肉与烧酒放在了门房。
周喆承接之前的话题,继续对众人说道:“星潮降世距今已十年有余,对世间的影响也开始逐渐显现,尤其是此处,我师曾在镇上停留多年,据他所说,镇上星元与天地元气浓度远超境内任何一处,并且还在不断汇集,如此下去不消两年,便可赶上白海与云梦泽,成为整个中土大陆最适合修行的地方。”
众人皆点头同意,周喆顿了顿,继续说道:“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人,经过星潮洗礼后,蟠龙镇必定是我朝未来修行天才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甚至可堪比拟京城。这几年江南氏族,盛京五宗,大泽一脉,甚至白海诸部,都陆续在此安排布置,想来便是为此,甚至像大师这样的世外之人,都会来此寻觅传人。”
老僧面色平静合十还礼。
虬髯男子冷哼一声:“这些都与我无干,我皇极一宗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不和大师争抢,只是掌门之女自幼体弱,需要个灵气充裕可静心修养的地方,这还烦请郭镇守行个方便,将鼓楼一带留让与我。”
郭镇守微笑捻须道:“好说,好说。”心中却暗自思忖,谁不知你皇极宗掌门之女天纵奇才,堪比二十年前的永乐公主,自幼体弱从何说起?至于鼓楼闲置已久,你要就拿去好了,还省得官府修缮。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天庆司在收揽学生的同时,也会帮大师物色合适的传人,鼓楼又官府划拨给皇极宗。”周喆伸了伸懒腰,活动着稍微有些僵直的颈部说道:“正事就聊完了,聊点其他的吧,诸位觉得刚才那孩子资质如何,算正好郑先生擅长望气之术,帮我看看,也省了我出题考试的功夫。”
被称作郑先生的虬髯男子冷冷说道:“经脉通常,通体无暇,堪称完美,然而体内精血如耄耋老人一般枯竭,应是幼时大病烧尽了气血,倘若强行修行便是逆天而为,取死之道。”
老僧不置可否。
周喆微笑沉默,心中想起另一个精血枯竭却鸟瞰世间的人。
郭佑摇头说道:“世上修行者众多,先天不足而成就大能者数不胜数,这还是要看个人的际遇和造化了,只是不知周先生这考试何时开始,方才也未见你通知。”
周喆笑答道:“已经开始了。”
赵五二人自学府出来,赵西枫说要去镇口补足今日清晨因为报名而欠下的炼体功课,赵五便允他去了,自己则回家做饭,想着大喜的日子,要多做几个赵西枫爱吃的菜。
赵西枫来到桃树下,其实他的身体在开始锻体以后,康复速度远没有如赵五认为的那般快速,只是在赵西枫懂事以后,就忍住不再喊冷了,免得赵五担心。此刻,他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已经熟悉到不用再想的动作,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桃树,斑驳成一块一块的光点,洒在赵西枫身上,如碎裂的琉璃,如落地的星河。